利百加是我若干忘年之交的“老”朋友中最学究气的一个,虽然是跟了我多年的美容客人,却始终以平实朴素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看她的外表,没人想得到她会很规律地来美容。除了粉底霜她几乎不用任何化妆品,丰满富态的面孔上嵌着永恒的淡淡微笑,是一种水波不兴的微笑。没有一颗安静的心、没有一种踏实的自信,就不会有这样坦荡、厚实、持久的微笑。她的目光也十分特别,暗褐色的眼睛埋在深深的眼眶里好像深得看不到尽头,可能是那对眼睛里曾经装进过太多优美的文字、戏剧、绘画、图书和经历了吧,被那样的眼睛看上一眼,就感觉到自己的幼稚年少,自己的身体也被那对眼睛看穿成X光片了似的。于是,在利百加面前,我就乖乖地做小女孩,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好像不是我了一样。
5年前认识利百加的时候她正好满70岁,她的好朋友从我这里买了一个Spa套餐礼券送她做生日礼物,那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美容服务。和她在一起的那一上午,我们的谈话竟然一直被一种深沉宁静的哲学氛围笼罩着。那一段时间我正在阅读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碰到这样一位博学的老知识分子就像沙漠见了雨水,对于出口就能背诵泰戈尔的诗句“I will never shut the door of my senses,\The delights of sight and hearing and touch\will bear thy delight”的利百加,我的崇拜是毫不掩饰的。那时候灵活使用英文来讨论复杂的人生、魔幻的世界、禅意深刻的诗篇对于我来说很有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就甘当一块谦虚的海绵,善用这块求知海棉良好的吸水性,不时地提问,把利百加的侃侃而谈一滴不落地全盘摄入,对于浇灌者利百加来说,这当然也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满足。抛开我能提供的品质上乘的美容服务不提,利百加在需要我为她提供身体的放松服务的同时也同样需要我为她提供尊敬、倾听、善解人意的心理放松服务,这在她那一段丧夫之后的孤单生活中跟吃饭差不多一样重要。一老一少就这样开始合写忘年之交。
利百加住在市中心的Rocklife地区,是渥太华堪称最高尚的社区,距离我所居住的卡纳塔算得上遥远,于是利百加的每次预约都是半天Spa套餐,和我总能呆上三四个小时,才对得起那来回一个多小时的开车路程。几年来,这许许多多的三四个小时铺出了我们彼此通往相互了解、相互关爱的友谊之路。利百加退休前曾是本市一家规模较大的图书馆的高级主管,她一生中的40多年是穿梭在成排的高大书架中度过的,数以万计的书本从她的指尖划过,阅读的习惯自然而然地像血液一样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利百加曾对我说,她的人生最爱,就是读书,能变成书的都是智慧者的智慧精华,阅读的过程就是和他人的智慧相互吸引、相互交谈的过程。所以我和利百加的交谈往往从“What book are you reading recently?(近来在读什么书?)”的提问开始。记得有一次她提到中国的“Monkey King”(美猴王)时说,人们都知J.K Rowling很有天赋才能够创造Harry Potter(哈利伯特)这样的神话,我觉得你们中国几百年前的吴承恩创造的猴子王和那些妖魔鬼怪可一点都不比哈利伯特差呀!这样的评语不能不让我心花怒放,为了几百年前的一本中国书能漂洋过海被几百年后一个智慧的加拿大老人欣赏,也为老人那种对没有国界的文化瑰宝率真的直白而感动。这样的评语也不能不令我唉声叹气,可惜呀可惜,怎么我身边的老外只有利百加一人知道美猴王呢?那一刻甚至滋生了给这些老外开个“中国文化扫盲班”的野心呢!
和利百加相识的时候,是她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和她一生厮守、同甘共苦的丈夫在一个热闹的Party之后安静地在睡眠中离去。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一贯繁忙充实的利百加一蹶不振,这也是她的好朋友给她买Spa套餐的原因之一,希望她从几乎自闭的哀伤中解脱出来。那也正是为什么第一次和她见面我谨记她朋友事先给我打过的预防针,有意把话题停留在“泰戈尔”的诗文化和哲学的话题里,避免提及周遭生活的原因。这些“注意力转移法”就着“时间”这枚良药,终于渐渐地把利百加从哀伤中拉回到现实中来。有时,利百加会不请自说地给我讲许多她和丈夫的小故事。她丈夫是加拿大某国家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一生钻研学问,唯一的爱好就是游泳,常年不断。利百加戏称她先生“my lovely fish”(我可爱的鱼)。她家从AltaVista搬到Rocklife也是为了她先生爱游泳的缘故,这所房子有很大的游泳池。利百加过去没做过美容也源自于她先生,当年二十几岁的她对她先生情有独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男人忽视外表、重视智慧。“Simple looking, deep thinking is what he loves.”(“外表朴素,思想深刻”)利百加说这话时,那双深沉的眼睛闪着柔和却格外动人的光芒,好像眼睛后面装了无数霓虹彩灯,我清楚地知道那些霓虹灯就是她先生在她心中不朽的智慧和灵魂。“Chantal, do you know I'm still with him?I talk to him every day, he is around me every single minute!”(珊特儿,知道吗,我还和他在一起,我和他讲话,他每分钟都在我身边。)6年之后的利百加仍这样对我说着。这时候,我的心就会浸在感动的泪水里,眼前一幅极美的图画,一个手捧厚书的老妇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偶尔抬起眼来,和对面也是坐在藤椅上看书的老人相视一笑,两张布满皱纹的脸盛开成初秋的满菊,那笑里包含了一生的厮守、一生的依恋、一生的爱情和永生的不弃不离……
现在古稀有六的利百加仍每周去三次健身房,参加两个读书俱乐部,为图书馆做一天义工,每周和朋友外出吃一顿饭,常年买National Art Centre的音乐会季票。我总鼓动她动笔写部自己的传记,她会调侃地眨眼说:“你用中文给我写,我来翻译好不好?”“Lazy You!Stop Daydreaming!”(懒人,别做白日梦了!)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