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章竞
在上大学期间读到了阮章竞的民歌体叙事长诗《漳河水》,就深深爱上了它。爱它那兼具古典诗词和民间口语美、琅琅上口的诗句和描述生动鲜活的农村人物故事。不久又在剧院里看到了同一作者写的歌剧《赤叶河》,被那震撼人心的剧情和凄婉的歌词唱段深深打动。自此牢牢记住了阮章竞的名字。参加工作来到作家协会和诗刊社后,阮章竞则是作协党组成员和《诗刊》编委,开始在一些会议场合有了见面的机会。虽然还没有深入的接触,他那诚朴和蔼的面容、沉稳庄重的举止和带有南方口音不疾不徐中气十足的言谈,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1960年底,领导《诗刊》编辑部工作的副主编徐迟离任,他的工作由新上任的副主编葛洛接替,但原本已经担任副主编的阮章竞仍常和主编臧克家一起到编辑部来研究工作,或召开编辑部会议商讨有关问题。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主副食供应都很紧张,大家的粮票都很少,食堂里菜量也不足。阮章竞对大家的生活状况很关心,一次他特别到编辑部来看望,谆谆叮嘱我们要想方设法增加营养,可以学习社会上的一些对应措施或自己想办法,千万别搞垮身体。他说到“要增加营养”时那焦虑的神情、恳切的语调打动了我,于是在食堂吃饭时往往要多喝一碗伙房特备的据说含蛋白质的小球藻汤,剩下菜汁为了“加强营养”也不敢随意丢弃。当然大家的身体也都没垮,好好地挺过来了。
1962年起,阮章竞不再担任副主编,到编辑部来的次数少了,但参加诗刊社组织的各项活动和稿件的提供并不少。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这情况在诗界并不多见,以自己的诗与画互配尤为难得。1962年2月他去江西瑞金革命老根据地体验生活,带回来一组诗,也收获了一批画。于是《诗刊》在同年第4期刊发了他的一组诗画,以《沿着历史的长河走》为总题,包含了8首诗和4幅画。画经过照相缩印,小而模糊又无彩色,显得逊色不少,但这种刊发形式却比较新颖。其中一组诗画《红军桥》尤为引人注目:画面简洁清新,右方一丛垂柳和几株树木,正面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高架木桥,上有人影负重往来,蓝天上掠过几只飞鸟。与之匹配的诗同样清丽简洁:“春柳垂枝挂珠帘,挂在潋江绿水前。红军桥头山歌起,鹰影飞过江底天。”诗美画美,相得益彰。借着编发这组诗画的契机,我们几个编辑得以去参观了他的画室。只见宽阔的房间里大大的画案上,摆放的是排排画笔、颜料盘和纸张。四周墙壁、地上也都是成品画作,说明作者的爱好和勤奋。这些画大都是国画形式的风景画,其中就包括那幅《红军桥》。我趁此机会请求他再为我画一幅同样的画,他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没过多少天,他到编辑部来时就将一个画卷交给了我。我欣喜地展开一看,果然就是我心仪的那个画面。这是一张八开大小的竖长版面,构图虽相同,笔法却似更加潇洒写意,色彩纷繁又淡雅自然,那首诗则用清秀流利的行书小字抄在左上方。“题款是:上款,‘婉清小友嘱画’;下款,‘章’”竞工间操事。表明他是利用如做工间操的间隙时间随手画的,带有谦虚之意。这幅画我很珍爱,处理方法却很随意,只用图钉将四角钉在墙壁上随时欣赏就算了。直到下放张家口后,才认真地把它和臧克家给我书写的诗条幅一起装裱成长轴,挂在客厅。有如双璧,为陋室增辉,由来客欣赏。(这里需要补写一笔的是:前若干年一个经营旧书及文物的书商来我家收购旧书时,看中了墙上的字画想要收购。在我坚决拒绝下仍不死心,多次带礼物上门软磨硬泡,终于利用我面善心软的弱点将阮章竞的这幅画“抢”收走了。只把臧克家的诗作为最后底线保留下来。现在想来虽然遗憾,但换个角度想想,这种名人遗迹,若一直存于我私人手中倒不能体现其价值,也许作为文物流入社会反而更有意义吧。)
阮章竞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亮点,大约是在那些最易受冲击的名人们大都已平安无事之时。隔绝多年的诗界故人又可自由来往了,我就趁一次回京之机独自一人去阮章竞家中看望,对于尚处寂寞之中的他自是十分高兴。会面的具体情景和谈话内容都已模糊,只有临别时的情景记忆最深。我告别时他坚持送我走出院门,恋恋不舍地说:“以后再来吧,见一次面少一次了!”这颇有伤感意味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我郑重承诺一定会再来看他。其实这种意思还有个积极的说法是“见一次面就多一次了。”然而,不论“少一次”还是“多一次”,我却连一次都没做到。以后不知怎么总是阴错阳差,始终没得到机会再去看他,那一次就成了最后一次。而那句临别的话和我的承诺一直萦绕心头,随着时间推移,成了永难抹掉的心头之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