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大舅回来得早,大舅母见大舅没什么事,在那儿抽烟,就问:“北面的铁路离咱这儿有多远?”
大舅说:“你问这儿干啥?”
“不干啥,就是问问。我上青山挖菜,能看见那儿的火车冒烟,可是看不清火车长成啥样的?”
“直走不远,二三十里地儿。要是从路上走,得绕上个大弯子,从塔虎城那儿绕过去,七八十里路。”
“火车是啥样的?咋冒那么多烟?那得烧多少火才能冒那么大的烟?”
“火车是啥样的?长长的,好多节,有火车头拉着。火车头上烧火,一节有咱们房子这么长。我也没到过跟前,也是在路上看到的。等有时间了,我拉你去看看。”
“火车上烧啥?是木头吗?”
“烧煤,大块煤。专有一个烧炉子的,炉子里装的水,把水烧开了,就带着车走了。一边走一边从两边往出喷白气。等有时间了,我拉你去看看就知道啦。”大舅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
“哪有时间?我就是好奇,总能看着冒烟,就是不知道啥样。要是有时间了,真想去看看。”大舅母听到大舅拉她去看,心里特别高兴。有大舅这句话,她就知足了。她也不是真的非看不可,看不看能咋的,不当吃不当喝的。可大舅说了,那就是一份恩爱。后来,大舅母把这话说给我母亲,说她这一辈子,知足了。大舅心里有她,等有时间了,一定跟着去看看火车。
大舅母把我母亲她们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有什么话都爱说给她们听。亲。
到了夏天,各种野菜都下来了。特别是水边的碱蓬草长了起来,只要用刀割就行。割回来,放到大缸里一泡,发酵了,就能喂猪了。鸡鸭也都可以放出去找食吃了。猪、鸡是省事了,可园子里的草也疯了似的长,一眼没照顾到,草就把苗给盖住了。大舅母一有时间,就要进园子锄草。她一边锄草,一边还要听着屋里的动静。带弟的事让她心总是悬着,有时锄了一会儿,耳边就像响起了孩子的呼喊声,她扔下锄头就往屋里跑。自从带弟没了,大舅母就没擦过带弟拍过的那块玻璃。她最怕的,就是儿子到那玻璃前。每次她都对老姨说:“老妹子,别让你侄儿去窗台那儿。”
“我知道了大嫂。”老姨自从带弟的事儿之后,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姥家的园子里自从出了带弟的事儿,就再也没种过香瓜。大舅母也从不买香瓜。后来全家人都不提香瓜,因为一提香瓜,大舅母就会掉眼泪。那是大舅母一生中心里的阴影,直到弥留之际,也没能走出来。
家里的活儿,总是没有干完的时候。姥爷是真正的老爷子,有时候,他从外面回来,见猪从圈里跑出来,进了园子吃菜。他会走到屋里,对正在做饭的大舅母说:“猪进园子了。”说完,鞋一脱,上炕躺下了。
大舅母就得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进园子里把猪赶出来,而不会让姥爷去赶猪。在大舅母的眼里,老人就是老人,永远是对的。哪怕是错了,也不能说。儿女是不能说老人不对的,这是大舅母从小的家教。
秋天,是大舅母最喜欢上青山的时候。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这时站在山上,可以看到火车如一条黑线在行走,火车头上冒着烟也看得清楚了许多。看过之后,她便加紧干活儿。有的时候,看完了,她会责怪自己,看什么呀,不顶吃不顶喝的。可是每次来到山上,她都是忍不住要往北多看上几眼。要是这个时候没有火车经过,她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白上来一趟似的。
家里的钱都是大舅管,大舅母只是用钱的时候跟大舅说一声。有时大舅说:“没钱了。”大舅母就会说:“那下月放工资时再说吧。”她从不问大舅的钱干什么花了。她觉得大舅花了,一定有花的道理。
有时大舅说:“再放工资你管吧。”
大舅母说:“我可管不好。再说了,女人管钱,说出去你多没面子。你没听说过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吗?还是你管吧。”
就这样,家里的钱,一直是大舅管着。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是卖猪、鸡、鸭的钱,大舅母都交给大舅管。
家里用钱最多的,是三舅。三舅在乡里念了初中之后,考进了县里的高中。高中就住校了。那时在学校吃饭,家里要往学校交粮。按学校的要求,大舅每月都是早早地就送去。大舅母每月都要做上几罐鱼肉酱,用罐头瓶子装好,同粮食一起给三舅捎去。学费钱都是大舅按时给,大舅母从没问过,可她知道,从三舅上了高中,家中的钱更紧了。到了冬月了,大舅还没把花布买回来,大舅母有些急了,就问:“花布啥时能买回来?过年了,别人不做新衣裳,他三个姑姑总得做一件花袄吧。”这时大舅母用的他,是指大表哥,三个姑姑就是母亲她们姐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