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时候,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极不安分地呆在初中念书,那些日子的大部分时间用来东游西逛,偶尔闲起来也是傻笑,除却几个同学,剩下的生活都记不起来了。也许,快乐的日子大抵如此。
我无法记起来是怎样意识到有李子君这个姑娘存在的,像我们那几个同学都很害羞,极少与女同学讲话,所以像李子君出现在我忙乱的脑子里,应该是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却偏偏没有,像一本破小说,往前翻越来越碎小,却独不见开头。这个大我一年级的女生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我无羁的岁月里。
譬如我在家翻抽屉(我经常这样无聊地翻抽屉,满以为不小心会翻出一只航空母舰)。翻了一个,又翻了一个,提提神时我才发现我口中和脑子里都在念着李子君这个名字。
除了翻抽屉我还会用乱涂乱写来打发时间,我认为一个人不会无意识地乱写就说明他脑子有问题,也许他不久就会疯了。以前我总是写自己的名字或几个可以写得漂亮的字,但我发现李子君这三个字以逐步递增的频率出现在我的本子上。
我说过,那时我们几个都比较害羞,而且也没有认为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野得厉害了连男女是怎样区分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对自己的反常行为并没有仔细考虑,觉得自己怪可笑的,并且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正让我觉得心跳的是初二的那个夏天。
我们几个经常会趁人不注意时爬到六楼顶上的水箱房里,我们的学校为了防止有人爬上爬下就锯了底下两个台阶,但那时我们像猫一样轻盈,我们当然不会爬到肮脏的水箱房里学习,我们那时正在学吸烟,效仿大人眯着眼抽烟,谈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那个下午,我们的老师没有来。水箱房里又冲进了我们几个,就在我们刚刚各自调整好一副不要命的流氓样子的时候,坐在窗边的那同学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快回去,老师回来了。”于是大家玩了命地抢那个狭小的出口。其实我这个人很窝囊,像排队,我越排离窗口越远,别人一夹塞我就脸红,“不好意思,我不该看您”。这次也一样,等最后一个同学已经往五楼跑时,我才小心地抓住了第一根铁梯,你也许知道那种一溜钉进墙里的铁梯,我的头刚刚离开那个洞口时,我就知道事情要发生了。我没有扭头看就很清楚地知道在五楼到六楼的拐角处,李子君正盯着我看。我心跳加剧,感到很不自然。其实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即使我从铁梯上下来,离她也还有十几层楼梯,但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我很没章法地往下出溜,似乎在等我下来了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才会走。
“没了。”随着她轻声的提醒,我就很狼狈地吊在空中了,我木然地往下跳,然后强忍着脚痛,涨着脸从她旁边跑过,脑子里反复响着“没了”,微微带着点吃惊,带着点害怕,像一只小猫缩了缩爪子。恍惚间她穿着一双洁白的凉鞋。
那些日子就完全由我遇到她的时刻星星点点地串联了起来,几乎一个学期我还在从梯子上往下跳,灌了一耳朵的风声,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其实我不用看,也许是我不敢看,总之我能感应到她的存在,有一圈的光环围在她身边。她离我还很远时,我就知道了。尽管我似乎很呆地低着头,却也知道她穿的那件连衣裙,和那柔弱的身躯。
我无法跳回地面了,我开始关注她。其实特务不难当,只要你盯准目标,接着,像“姓名”、“住址”,甚至“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关系”等一大串问题赶着趟地蹦到你面前。
我经常在空余时间骑着自行车去她家旁边转悠,那时是无目的,有时甚至是无意识地骑到了那儿。一直到有一次遇见她,才明白自己经常到这里来只为见她一面。她家在郊区的一幢三层小楼里,每次去都须骑上一个钟头的自行车,还需绕过一片果树林。自从知道了自己的愿望以后,我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我经常在夜里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蹬着地看那些窗户,终于发现她闪现在二层中间的窗前。
我逃了课才搞清她们在星期二、星期四上体育课。于是我就集中精神逃这两天的课。
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越坠越快了,风声让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直到那个雨夜。
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我听着一首好听的歌,听着听着就穿上雨衣跑出去了,那时已是10点了。
李子君家的灯已经黑了,大概已是11点了吧!整个的楼都黑了,人们躺在干爽的被窝里睡得死去活来,怎么知道我还在雨里盯着一扇窗起劲。我下半身湿得一踏糊涂。雨点敲打着雨衣在夜里噼哩叭啦的,路灯躲在高处的雨里。我盯着李子君的窗户,满怀希望,以为自己一双眼就可以点燃屋里的灯。那时,李子君的长发会披在秀气的肩头到窗边听雨。
我离开了四次才算走掉,耳朵里还是坠落时呼呼的风声,满脑子空空白白的幻想。
错误出在我一个小小的失误上,我骑到一条小路上去了,深入到果园深处时还是心里通亮着光华。我一头栽进一个泥沟里也是过了一会儿才礼貌地告别了李子君,这时已是一团糟了,我没觉得痛,夜雨太大、太凉,让我感觉麻木,只觉得胳膊上一塌糊涂,仔细擦擦才觉得疼,是一块划开的皮。夜雨打得我没头苍蝇一样,我费劲地站起来,摸索着雨衣,它已被树枝刮烂了。
我推着车子,泥一脚水一脚,不一会儿凉鞋带就被挣断了,我就拾起它们像拎着两坨泥,光着脚踩着泥水往回走……
就在我见到第一盏路灯时,我发现自己落地了,耳朵里宁静极了,感觉清新得不得了。我坐在路灯下整理自行车很专注,接着骑着破车往回走也很开朗,没有车的路可真宽啊!
我真的落地了,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看上李子君本人,而是看上那层光环了,我在雨夜里把这光环摔到泥沟里去了。
我又开始在本子上乱写“孙兆岳”“长江”“黄河”,我又开始在翻抽屉时哼歌,至多瞎想几个同学而已。就这样,日子也就过去了。
我坐在路灯下整理自行车很专注,接着骑着破车往回走也很开朗,没有车的路可真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