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哥哥在某个秋天去世,好一阵子才被人发现,上了本地新闻,在电视下方不到一秒钟的滚动播放。
听说房子里一片狼藉,她想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白床单每天都换洗;她记起哥哥总是很潇洒快乐的样子,他一定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槁败的模样。
告别仪式她没有去,甚至墓园也不常去。她像被时间凝固在琥珀里。工作后她搬出去有了自己的住处,有时买花回来,整夜放着哥哥送给她的专辑。
苏终于在某个冬天回国,之后她每次问起哥哥的事,更生便如此重复一遍。苏说:“你哥哥应该走得没有痛苦。”她点点头。苏又说:“你们家的小孩,都有一点反骨在身上,你也是。”
然后苏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我喜欢。”
更生想,自己的眼泪一定不值钱,不然一生中她也不会哭那么多次。苏有时在她家借宿,但并不搬过来,苏说自己想要一定程度的自由。
三个月的时间里,更生不断地给苏买贵价的衣服和香水,陪她去埃及旅行,想把逝去的时间一点点补回来。
她以为她们还有漫长的友谊,然而在埃及,苏对她说:“人生一定要往前看,不要回头。”
“什么意思,回头就会变成盐柱吗?”
“你还小,不懂得,我是认真的。”
“如果是你,也不可以回头看吗?”
她从来没有告诉苏,在送她上飞机以后,因为擅自接走自己,哥哥被怒气冲冲赶来的父亲打了一顿。她拦在中间,第二天才发现手臂被打到青紫。当时哥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坐到驾驶座上。
车子开出去,阴凉的地下车库里传来风的呜咽,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苏说,她跟哥哥像,又不像。哥哥是那种很洒脱的样子,她好像总是心事重重,像一片海,可以无限溺下去,也可以无限溺毙别人。
更生没有说话。
苏又说:“你对我的崇拜太厚重了,和你做朋友,我会觉得疲倦,透不过气。”
沙漠也是海洋,是回忆之海,在涌动的黄沙里,也可以溺毙一个人。
更生站起来,这次她没有哭。以前她知道哥哥的终点在哪里,现在她也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苏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离开的呢?也许从一开始,苏就只是把她当哥哥的影子。
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疑问,然后学着苏的样子,很轻快且心不在焉地问:“你跟哥哥有在一起过吗?”
“没有,他不是那种喜欢女孩子的人。”
“那你喜欢他吗?”
没有回答。
“你呢,你喜欢他吗?”
“你活得太认真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
苏拍拍手上的沙砾,棕色皮肤的贝都因向导看到手势走了过来,她们分别乘上骆驼。
离开沙漠时,更生回头看了一眼,一个模模糊糊的人,一段海市蜃楼般的剪影,一个穿着小雏菊刺绣上衣的少女被永远埋葬在那里。
那是她们第一次产生龃龉。
伍
那碟菠萝终究还是倒掉了。
连日大风,没有办法出海。苏在酒店附近的文物商店买了很多手工制品,木头做的小人,拆掉盒子,一只只堆放在套房茶几上。苏说自己买的人偶几乎没有重复的,有老有小,等到她们离开,一定会攒成一个庞大的玩具家族。
苏害怕孤独,从小便是,喜欢的东西一定会成打成打地拥有,好像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
这个地方以啤酒和木头出名,下着雨的屋顶,常年带有湿润的砖红色印迹。海边栈道很长,木板老化严重,疲倦地镶在沙滩边上。
她们从来没有一起出行,有时更生睡醒,在岛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能闻到村民院子里晒鱼的气味。人们很少关门,从敞开的大门往屋子里看去,她看到简单的饭菜、一些贝壳做的风铃、晾晒的鱼干和衣物。
偶尔,苏会打电话问她逛到哪里,要不要一起吃饭。
晚上回到酒店,苏要她讲一天的游历。
苏极少出门,能窝在酒店一整天,重复看喜欢的电影,摆弄积木。每次她出去散步,苏就把要送干洗的衣服整理好。她常常在沙发上望着苏的背影,目光从白皙的脖颈流连到因为清瘦而显得空荡的毛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