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迫自己闭眼,起身时一阵耳鸣,粉色拖鞋的步子简直是踩在鼓膜上。
妈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她听见自己开始说话,没有底气的弱,心里还奇怪声音怎么那么远。
升学宴上,一家人都喜气洋洋,有亲戚夸她:更生很争气哦,那么难考的高中!像笃定她能拿下“清北复交”。又有亲戚问,以后上学是不是会很远,跨区都要一个钟头。妈妈笑眯眯地回复说我们更生肯定要寄宿的。
她一惊,疑惑地扭头看去,妈妈愉快的表情像她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自行车放在车库里,一个暑假她下去擦过好多次,总还是落灰。轮胎瘪了,气筒打不进去气,连车子都不肯给她自由。
从书店出来,她拿好咖啡,沉默地跟在哥哥后面,像几年前第一次踩着影子去看他的演出,一路上也是那样寂静。从小她就早熟,对哥哥有种淡薄的爱和怜惜。随着年岁增长,怜惜又比爱要多。
哥哥请她去租的房子参观,离书店不到十五分钟路程。住处环境不是很好,窄窄旧旧的老公寓,地板磨损到没有光泽,一张很大的床垫放在地上,白布散发出浓郁的消毒液气味。床垫四周如岛屿一般漂浮着小说、电吉他和零落的颜色极其漂亮的水果。
还有苏。
开门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苏长手长脚坐在地上,在给一副薄纱窗帘安装钩子。微微湿润的海风从外面吹过来,白纱笼在苏身上,若即若离。苏穿一件不规则的蓝色细条纹长衬衫,外面是夏天绿到极致的香樟树。
哥哥指着苏说:“这个人没有心,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件。”他又扭头问更生,“像医院病服是不是?”他们走了一路,没有什么话,现在都笑起来。
更生留下来吃晚饭,菜是苏准备的,有橄榄油和新鲜面包,生切番茄乳酪,苏有一种把简单食物的味道放大到极致的天赋。更生吃到盘子一干二净,心里和胃里满到不得了,才鼓起勇气对苏说,小时候吃过她做的青酱意面,很喜欢,所以一直都记得。
苏从餐桌的另一头递过来一罐冰啤酒给更生,哥哥摆摆手,示意她还没有十八岁。
“是吗?还是个小孩子啊。”苏喝得有点多,脸颊微红,笑靥像雨水停停落落的湖面,连绵不断盛开,“你哥哥,没满十八岁就自己住外面了,很酷的人。那阵子我没有地方去,多亏被他收留。”
“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小孩子每天想什么呀。”
“我不是小孩子了。”
哥哥拍了拍她的头,他们始终没有告诉她,像一对有着心照不宣秘密的大人。之后她又一次问过苏,但那已经是她们割席以后了。
每周末她来,哥哥都会在楼下等着她。一起上楼的时候,在每一个平台转角处稍稍休憩,他的呼吸像风声从地下二层的车库深处,沿着楼梯曲折上升。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跌进那样凝重的黑暗。每次来见哥哥,她就又大了一点。
乐队在去年年底就已经解散。
更生记得小时候哥哥发作那次,放弃博士学位,在家休息了好久好久。父亲说去工地上搬几天砖自然就好了,又说是大人们对他太好,所以把他惯得太娇了。
就连那次也没有这么严重过。隔了这么些年,她再一次见到他发作。哥哥说自己是在大雨泥泞的地面上拔河,她没有笑,偷偷地哭了。
苏过来的时候,对她来说是洪水之上的诺亚方舟,哥哥的小屋随时会倾覆。但苏会用干净的湿毛巾替哥哥擦去呕吐物,安排他吃药,再睡下,然后领她过街吃冰激凌。
对街楼下有一家麦当劳,甜筒第二支半价,苏会陪着她从有坡度的街道慢慢往下走,到底了再走回来,时间刚好够吃完一支甜筒。
叁
有一次哥哥睡下,她们下楼买甜筒,一直走到坡道的底端,没有折返。香樟树的阴凉无限延长,枝叶繁茂到要从缝隙里寻找一点蓝天的碎影。
她们路过教堂,路过咖啡馆,路过花店和水果摊档。转弯再走,路过报刊亭和小酒馆,路过银行、宠物医院和一整排有着亮晶晶橱窗的餐馆。
夏天近傍晚还有热气,蒸腾着从小腿往上爬,小背心里全是汗。更生不知道要被领去哪里,只觉得这个时刻、这条路,比所罗门王的黄金还要金贵。
苏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更生只觉得自己暗淡,脸上新近起了一颗痘痘,齐耳短发太傻,粉色连衣裙太土太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