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失去了边疆,精神的障碍也会随之消失,内视和远眺都会现出远景。而我出生和长大的小山村,恰好是人神共居的完全社会,给我提供了全部的能量和要素,任由我选择和发挥。另外,我痴迷于村庄故事也是因为它的古老和深邃,以及它的不可替代性。村庄是人类走出洞穴之后所建立的一个稳定的群落驿站,有别于封闭的城堡和喧闹的城镇,安静而祥和的村庄更加得到神的偏爱。村庄适合于胎儿和童年人居住,而这些,恰好我都经历过,并因此而得到过星空的覆盖和眷顾,有幸成为走在诗神右边的人。
除了安静和神秘,我对村庄的好感,有时也来源于它的梦一般的迷离。在我看来,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村庄就像是人类留在大地上的一片片遗址,隐隐约约地分布在岁月深处,历经时光的摧毁而难以磨灭。我对那些模糊的不可名状的事物,经常陷入难以言表的古老的乡愁。村庄无论大小和胖瘦,都有强大的生存韧性,即使破败和衰老,却很难死去。在见过一片废墟,人走墙颓,石头和黄土都风化了,却又死而复生,在原址上长出新的房屋,再次成为人们的居所和归宿。当炊烟一次次升起,埋人的土地上隐现出四季衰荣,耕作的人们一代代老去,我和我的忧伤最终也会消失,弥漫在苍茫的风尘中。回望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那些久远的依然在不断后退的先人们,我顿时感到自己生存背景的庞大和深远,甚至漫延至整个地域和族群。在漫过大地的生命潮水中,个人作为一股流动的血脉,是多么细弱而顽强,又是多么无奈。因此,乡愁可能不是自然感怀的一种思绪,而是来自于生命本体的深度忧伤,不会随时间和环境而改变。
我出生在一个村庄里,而且是一个闭塞贫寒的山村,这是我的命。命运所给予的,无论好坏,你都必须照单全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有时候,一个人只能听天由命,比如出生,你没有选择权;比如死亡,你没有拒绝权。有人说,人生的所有经历都是财富,但是有的经历,我不愿拥有;有的经历,我还想在重复无数次。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来生依然生于村庄,最好是山村,在山下,在水边,在一望无际的先人的背影后面,走完自己的一生。
在写作中,我愿意把故乡理解为原乡。我所认为的原乡不仅仅是人们居住的村庄、房屋、土地、山水、草木、生灵,也包括死者,以及穿越生死的血脉渊源,以及游走于人体内外的灵魂。而作为一个在场者,我很少出现在文字中,我不愿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深入到古老的情境中,打破那种古老的秩序。毕竟从生命序列上说,我到来的时候,村庄里已经有了很多人,我是一个后来者,我还没有资格站在先人面前,当面说出他们的经历和隐藏的真相。另外,我愿意游走在开放的时空里,便于我随时抽身和穿越,去经历和接近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把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幻境还原为现实,呈现出文学世界的多向性和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