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环节是家人代表发言,岳母悲伤得说不出话来,本来该张欢说的,她说自己脱离社会好多年,不工作,写点东西很费劲,不念稿空口说更吃力,就由丈夫代表吧。金焕荣站到麦克风前,轻轻清了嗓子,不拿稿子,悲恸深情地讲了五分钟。在他的讲述中,岳父是位慈父,为家庭殚精竭虑,清正廉洁,把挣的每一分钱都拿回来养家;虽然身居高位,对常年有病的妻子却不离不弃,告诫子女亲戚不要利用他的影响在社会上活动,为自己谋私利。即便对唯一的外孙也严格要求,不娇不宠,最后的遗嘱都是把他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虽然人不在了,但他却永远活在我们每一名家庭成员心中。他对自己的提携扶持他只字未提,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他打算把这些恩怨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金焕荣的发言获得了满堂彩,他从下面的窃窃私语中捕捉得到。发完言,金焕荣站回到左侧第一排亲属行列里,站在妻子旁边,哀乐响起,来宾排着队过来和他们握手,嘴里说着节哀的话,然后移动着向遗体告别。岳母哭得要瘫倒,金焕荣迈前一步和张欢扶住,才没让她出溜到地上。向遗体告别完,冰棺上面的罩子被拿下,殡仪馆人员推着张荣生的遗体去火化,哭声再次大起来,整个大厅里嗡嗡的。金焕荣跟着去火化间,他脚步沉重地往前挪动,看着前面车子上的那个躺着的老人,脑子里突然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来,自己当司机时他总是将别人送的水果蔬菜米面酒茶转送给自己,说家里吃不了,不然浪费了。做他秘书时教给自己很多为人处世的经验,尤其是如何处理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他常说的话是没那么多真正的工作要做,三分工作七分关系,把各种关系处理好了工作就做好了。拋开他对自己骨子里的鄙视、轻蔑,后来的怨恨,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还是对自己不错的。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金焕荣忽然掉下了眼泪。
把最后一拨客人送走,金焕荣疲惫地坐车回到家中,客厅的吊灯显得昏黄,他瘫在沙发上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张欢从包里掏出礼金簿给他看,除去开支居然收了几十万,金焕荣吓了一跳。有些没来的也让来的捎来了丰厚的礼金。结交下这么些有用的人,建立起这么庞大的网,人生至此,也算成功了吧。金焕荣心里浮起些满足感,但满足感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岳父在位时那么风光,结交下那么些有权有势的人, 可死后又怎么样呢?今天葬礼上他的朋友只来了几位,一位是他的发小,一位是他后来的司机,其他好友只来了寥寥五个。来的五百多宾客里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亲朋好友。要是没有自己这些朋友,岳父的葬礼加上双方亲戚不会超过三十人。自己如果也活到岳父这个年纪去世,葬礼会有多少人参加?会不会和岳父一样?想到这里,金焕荣打了个颤,迷恋权势到底有什么用?难道真是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梦?
又想到现在没完没了的审计,会不会把自己的那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审出来?要是那样,这次岳父的葬礼会不会就是自己人生的巅峰了?他旋即打消了这个不祥念头,就凭着自己这些年打下的社会关系基础,即便审出些什么,难道还会摆不平?但疑虑总是浮上心头,他使劲摇头,竭力要把它们按下去。
才半个月没见,田计生的头发居然白了一半,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倒像五十多一样。金焕荣不由心中一惊,暗想他最近遭受的折磨不轻,心里不免起了悔意。他压住烦躁,体贴地问:“怎么样了?”田计生脸色灰暗地唉了一声,咂摸着干涩的嘴唇:“不停地要我交代那些账,并问我身为财务主管,懂得财务纪律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金焕荣手托腮帮,心神不宁地舔着唇。田计生又说:“服务中心主任那里还得你亲自和他说,让他认一部分。”“唔唔。”金焕荣应。田计生再问:“你这边找的人怎么样了?”金焕荣点点头道:“已经托了,你这儿再顶顶,等消息吧。”田计生有话不好说的样子,犹豫了一阵,还是声音嘶哑地说:“金局你可得快点儿,审计那里把我逼的,快顶不住了。他们说问题很严重,要出报告移交纪委呢。” 金焕荣震撼得半天没作声。过了一阵,还是表现出笃定的样子,拍拍田计生肩,语气亲切地说:“放心吧,上面会说话的。事情不会那么坏。”田计生艰难地点点头:“那样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