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往远处扯,在巫是进村的前一年,走了一拨兵,来了一拨兵,在村西北,北方和南方的部队对掐了半天,谁也不放谁过去。一面山一面江,此路不通无处去。北方的指挥官暴怒,坐在吉普车上下不了命令,后来才知道,公路全毁了,这辆车是从闽江上游渡下来的,刚上岸,前面枝枝杈杈的河流挡住了他的去路,每一条河沿都神出鬼没。指挥官不信,亲自驾车沿河南下,七弯八拐最后发觉不对劲,距出发地没多远,喊起来还有人呼应。指挥官懊恼,无奈进村找人问路。敲了四五户,开门方言,没一句能听懂。指挥官来到村前,在一块平躺着的碑石上坐下,小警卫在一边扇风。这时,教书匠被带过来了。
你们刚才开车差点中埋伏,不敢说是十面,至少也四面。十还是四,方言普通话里分不清,指挥官用帽子拍了拍教书匠的肩膀,你,是先生。教书匠说,自古柑蔗一条路,那些沟沟叉叉大多是假道,防海盗用的,海盗进不来,即便蒙进来想走就难了,每次都人赃俱获。哦。指挥官跨进一步,将教书匠摁在碑石上坐下,兄弟说得好。教书匠不好意思,哪有村夫与官人平起平坐的,便说,这里潮涨潮落,旱季,条条路相通,雨季只有一条路,剩下的路都在水草下,屁股底下这块碑刻写得清楚,咱们翻过来。
这段话的流程,两分钟足矣,很多人都能熟背下来,村志也这么写的。当初为了订正这件事,撰写者老袁先问了队长的后人,得到的就有三四种答案,再去找旁人对证,答案就越来越多,一户一个说法的倒好,一户几种答案的就麻烦了,有家人还翻了脸,兄弟四个各不相让,最后动起手来,这让老袁尴尬,坐在小板凳上都不好意思站起来。后来,女人也参与进来,指甲与拳头的速率比刀子剪子布还要快。当然,最终是老袁被揍扁了。
挨家挨户采集来,让撰写者很郁闷烦透顶,全村七十三种说法,讲述者在一小点差别上的别有用心,总让人警觉一下,一段时间记录下来,正好能够甄别各户或各人的秉性,比如加重或放低的语气,某个特定缓冲或急起的词汇,诸如此类,配上全村人几乎一致的脸型,最终得出一个结果,并写入村志的后记里,就是人人长有巧舌,有人巧舌成双,舌尖尖分叉的。那些奥妙的事就这样被有心人记载下来,原始记录本至今还保存完好,但没人觉得有价值。
相对而言,文字记录还是省略了不少的情节,那时候没有录音笔,全凭耳朵里存下话尾,手指要迅速接上,断掉的字会从另一只耳朵里被挤飞。事实是,大多数人会说得很漫长,从早饭开始扒拉着,到下顿饭冒烟了还津津有味,很多情节不断派生下去,又收拢回来,不给别人抽身的机会。但也有干脆利索的,原话大意不变,正想听个究竟,没了。
北方军追得紧,南方军跑得快,要命呢,下暴雨了,首长和先生能说些啥,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这是最简洁的讲述,加上标注的记录日期,总共才几十字,比唾沫星还少。提供者是母子俩,儿子撇着竹,说话也不抬头,母亲的眼珠子滑动很快,示意没错。他们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说完也就完了。
事已至此,往后的过程就简单多了,大家的口径几乎一致。指挥带着队伍穿过柑蔗攻进了省府,南方的部队被赶到了江里,飘摇过海。再之后,指挥当了省府里的市长。柑蔗离省府二十里,市长会隔三差五开吉普车来村里找先生聊天下棋。先生那会儿才问市长,当时怎么知道自己是个教书的。市长说,望闻问切,祖上是开方子的。
以前也有路,弯来扭去,经常淹没在水里。所以,当年市长进村时要问路,兴许还真有那么回事,不是后人杜撰。沿着江边走,泥沙俱下,然后踩实了,到下回雨季再踩一遍。光脚的不怕没路走,穿鞋的才挑剔。先生盯着市长的皮鞋,举棋不定。市长说,你走啊。先生哦哦几声,落子为定。
后来,教书匠当了村长,也就是后来的队长,对着黑压压一群人喊话,所面对的场面与这个相差不多。有人说,背靠山,面临水,柑蔗村像条长凳子。能够坐在凳子上说话的,还会站在凳子上喊话的,只有队长有这本事,别人是蹲在田埂或者坐门槛上听话的份。有人过路时讨教门下,他就轻描淡写几句,柑蔗是水里村,谁来谁相晕,看过那块碑上各条道的走法,就不会迷路了。有人欲深究,听说当时你故意把那块碑扣在地上。他摇头,说前面经过的人看明白了,不想让后面来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