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响声串入别人的梦里,十年后又从梦里钻出来。不信么,为何他一整夜没有停息,陪侍的那些人紧跟着他,泪水和汗水混杂着,像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扇门。绕弯,就别扭。一直往前,没什么阻挡,终了也是没到。过了些时辰,还打转在这个结。
有说,队长在走路,被绊着,开眼看一下,要不要绕弯过去。
有插话,你们说绕不绕。
有说,天一亮,队长看明白,刚才踢到了石头,不绕,跨过。
他开眼时,房顶上透亮,几束草扎在瓦片缝隙,编织成圈。正在对他溢满着回忆的那些人,一下子聚拢到跟前,壅塞的鼻子哼出声,队长啊队长。喊的人顿时五窍湿漉漉,倒出酸水,稀里哗啦。天还没亮,有人从更远处跑来,乱喊乱叫一惊一乍,落座在旁边,喝着茶水等,等什么,还需多久,仪式才开始,这些都是不敢期待的。谁来号令,更不可妄想。沉睡一周后,队长比邻家那边婴儿入巢还要安详,连期待都不觉得长久。那些人只管站着转悠着,一抬头,星星点点已浅显,看着看着就化为乌有。
等那些人围拢,队长又闭上眼。墙上有了一块木片大小的亮光,房间亮堂起来,队长蒙眼躺着,像木匠停工,躺在门板上歇凉。一群孩子跑过,往门里瞅着,惹着墙角歇凉的狗,突然蹿到路上,橄榄树上麻雀一下子被轰开。空落处搭起棚子上晒着一半地瓜片,一半地瓜丝,白色上接了几片叶子,实在醒目。有说,眼镜程,你还不去教学,小心孩子们跑光了。
眼镜八百度,队长说,这么高度的是本县有史以来的。下面有个村民说,有屎,不去蹲,积久了就屙不下来。祠堂里哄堂大笑。眼镜觉得丢人,嚯地站起,骂道,你们这些蠢货,不识好歹,等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的儿子教成了,让你们磕头,再让你们舔屎。有人要冲上来揍他,他见来势汹汹,反而将脖子仰上去,脑袋晃了晃,跟平时在教室里朗诵诗词一样。队长往他肩膀一按,他落下,不言语。队长说,你们谁家孩子在家闲着,下午就送来,柑蔗要办这几个新班读新书,眼镜有能耐,柑蔗除了他,学问最多是一车,他就是三五车,他是县里水平最高的老师,不去别处教书,在这里就很好。
眼镜姓程,是柑蔗大户程姓的支脉,约莫在二十年后,他整理家谱理顺了程氏家族各支脉的关系,注解了正谱和支谱。他在队长的半屋子书中翻腾多日,从北宋欧阳修等人编的《新唐书》中找到来龙去脉,然后叫来队长的儿子说,你看看,程姓不同凡响。队长的儿子虽然比眼镜大了十岁,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因为队长经常夸眼镜,说他当先生的时候,眼镜是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家伙都去省里去京城,唯独剩下眼镜留在柑蔗,喜欢且在身边,夸他聪明,聊以自慰。
眼镜程念了一段,出自风姓,颛顼生称,称生老童,老童二子,重、黎,重为火正,司地,其后世为掌天地之官,裔孙封于程,是谓程伯,洛阳有上程聚,即其地也。
队长的儿子哪能听懂,就应付他,你说是,当然就是,你秀才,家里老人给人书写了一辈子讣告,这就轮到你执笔,谁家托孤,谁家吹打,都听你的。村里人都知道,眼镜程在整理家谱,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份,谁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他用毛笔填写到空格里。也有人不在意死人的那些规矩,根本不理这一茬,现在爷爷在此,你敢得罪就揍你。遇到这样的人,眼镜也没法。
此时,空巷无人,似乎一切都已定格,比如街道,砂石或石板,纵横交错,恍若指尖穿插环绕。又如祠堂木屋,单院或大厝,独立相连,下脚便是落叶归根。眼镜程刚走,就有人翻嘴来,有关无关的也凑近,别人事比自己事有意思,常理都这样。
巫是坐着轿椅来到一座大厝门前落地,老财主已在等候。跨进门槛时,巫是才发现旁边卧着一只硕大的黄狗,体形如狼,虽然没有被惊吓,但神魂里进入了眈眈的注视,还有那条晃动的长舌。转眼,他们就来到院中,寒暄客套都在行进中完成,让进书房,热茶端上。老财主就开口说,最近在马来西亚的东马沙捞越的远亲,带了一家老小回来打点一些事,不曾想,或是水土不服,或是触犯了规矩,那孙侄子连烧三日,乡里大夫都已请遍,不见转好,还请先生高手指点。
巫是回答,救小公子要紧,先看看症状再定论。过了会儿,巫是出来,问本村是否有狼?老财主说有啊,一直以来后山就有狼群出没,以前曾有人从后山抱回来一个男仔,说他是外村人,打小就被狼叼去,喂养三年才被本村救下,这是真的,叫二蛋,现在都是壮小伙子了,就是有点傻憨傻憨的,可能是狼奶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