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搂住他呜咽着。他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于是，又对她百般温存起来。
既然他自己已知道了，他们作战部和他们医院都一致要求他脱离工作，在家休养。可是，他在家里，就像一头猛兽被捉进铁笼里那样烦躁不安，这使他的工作效率受到了极大影响。那天，他写不下去，突然疯了似的把桌上他那些宝贝资料一把扫到地上，双手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虞媚慌忙过去按住他：“兴，你不要光火，你不要焦急，你给我说过那个什么克老，哦，对了，克劳塞维茨的著作，是叫《战争论》吧，不是他死后，由他夫人整理出版的吗?你说过的，军事史上并没因此否定他的价值，难道你忘了我吗?你信不过我吗?”
“我不是信不过你。克劳塞维茨是不知道他不能跑到终点的，而我，心里一急，就像竞赛运动员熬不过氧债一样，随时都想躺下来。”
她慌忙捂住他的嘴：“沛兴，你千万，千万不能那样想……”
虞媚使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挖空心思想出一切可以说出的道理，作为医生的安慰鼓励，作为妻子的体贴温存，全都无济于事。他对那研究也终于做不下去了。面对他的那些资料，他像一头又衰老、又病弱、又饿得丝毫不能动弹的老虎，眼瞪瞪看着自己面前一群悠然自得的兔子。
完了，一切招数都使完了，绝望也同时侵入了虞媚的心头。她呢，又只能在上班的时候抽空子叹息两声。科里的女同胞们都陪虞媚落过许多眼泪，男同胞则用另外一种方式表示他们的心情，凡是虞媚家需要跑腿和费体力的活，他们主动地包下了。
没料到，一位伤员给虞媚带来了转机。他叫张伯绍，是下面师里的一个参谋，年纪和唐沛兴差不多，在这次中越边境还击战中，他荣立了一等功，战争给了他荣誉，也夺去了他的双眼。然而，他是一个十分顽强的人，正在刻苦学习盲文，病房里整天都能听到他那咯答咯答的打字声。他是从一个驻军医院转院来的，科里安排虞媚负责他的治疗。看来，张伯绍在感情上也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
“虞医生，您的叹息是消极的。首先您自己应当从忧愁中解脱出来。”那天虞媚给他作检查的时候，他这样对她说。
“张参谋，”虞媚心酸地说，“你不知道，天下的祸患把我们夫妻戏谑够了。”
“我知道。”他点点头，蒙眬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这使虞媚十分感动。他说，“您允许我去您家里做客吗?”
虞媚为什么要拒绝呢?当妻子兼医生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一个同行可以为他开释，至少可以给他消愁解闷吧。
“啊，张参谋，久仰大名，你请坐。”张参谋的到来，果然提起了唐沛兴一点情绪，虞媚心里也舒坦了一点。他扶着张参谋在椅子上坐下，又说：“你在316打得不错。”
张伯绍嘴角微微一动，但立即摇了摇头，说：“不值一提。没想到，我们在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却同越南人打了一场麻雀战。”
“你们呀，”虞媚把茶杯送到张伯绍手上说，“三句话不离本行。”
“哎哟，夫人，你别扫我们的兴。”唐沛兴挡开虞媚说，“呃呃，你们总归闻到了战争的硝烟，小战术的实战经验也难得呀。我的运气不好，好不容易从病房里逃出去，却被安排在基指(军区基本指挥所)。”
“你不必对我说奉承话了。我了解了你，才踏进你的家门的。我认为，基指才是造就战略家的地方。对一个有远见的军人来说，听听枪炮声并不是主要的，那是对胆小鬼的训练。菲德烈大帝有一句名言：一匹在尤金亲王帐下服务的骡子，虽然经过了二十次战争，但是它却并不会变成一个优秀的战术家。”
他们俩同时欢悦地笑了起来……
虞媚没想到他们初次见面就能谈得这么投机。对于他们谈的东西，她不大懂。但是，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平日紧皱在一起的愁眉舒展了些，也就算达到了请张参谋来家的目的。于是心里也觉得有些高兴，忙三叠四地给他们削苹果、剥柚子。
“我说张参谋，你们别尽是什么战略战术的了。”虞媚故作不满地说，“把我晾在一边。谈谈你的生活好吗?”虞媚希望他用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来拯救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