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电报摆在康韬的面前:
请速来队 30262部队政治部
速来看望春华 万雷
前一封是儿子所在部队机关发来的;后一封是他的一个老部下,现是儿子所在师的师长发来的。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眼下考虑是否离职休养的问题已经够烦恼的了,又加上这么两封电报!
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有用之材?他一直希望儿子能继承父业,成为一代名将。因此,他把唯一的儿子送到部队。在全国各大学重新开张,各科研机关重又吃香的情况下,把春华送到连队去当兵!女儿谴责老头子的可笑行为。他对孩子们说:“父望子成龙啊!”女儿嘲讽地说:“龙算什么?那是蒙昧时代我们的祖先的图腾,是蛇演变来的!”当他看到这两封电报的时候,重又想起了女儿这句刻薄的话,龙和蛇的区别是什么?如同钢琴和鞋刷子那样风牛马不相及?也许非龙非蛇的东西是普遍存在的,谁能如此分类:不是龙,就是蛇!那么,马呢,是马可以吧?
他坐在飞机上,望着舱外的云海,茫茫而又温柔的波涛。没有玉帝,没有嫦娥。那真是龙王?不,那是一道冉冉上升的轻云,飞速的螺旋桨在烈日的照耀下,画出一圈美丽的虹,恰似那抹轻云的灵光。左眼皮不住地跳。哦,哪个眼跳兆福,哪个眼跳兆祸?算了吧,康韬将军从来不迷信这些。那么“龙”是什么?
当康韬赶到部队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康春华的尸体。
万雷师长想得很周到,叫了一个保健医生来跟着老首长。但是,当将军看到自己儿子尸体的时候,并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心绞痛发作而晕厥过去。毕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啊,将军的骨头是不能离休的!
儿子的额头有一道三寸多长的裂痕,同战争年代弹片打破的头颅有点相似。那嘴唇、鼻子、脸盘像他故去的妈妈,眉毛、头发很黑,这是将军传给他的。他沉睡似的闭着眼睛,将军只能在记忆里追寻那对眸子的光芒,那是多么机灵的目光啊。
事实推翻了他事先的种种猜测。而对于事实,就像一场战斗响完最后一枪,无可奈何。连马也不是。江南老家的俗话说:是马三根龙骨。
“对不起你,首长,我们没有尽到责任。”万雷这句话讲了不下十遍了。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的容貌体形变化不大,可声音却是那样陌生。
他本想对这位老部下说点什么,可始终没选到一句恰当的话。
“没想到会这样。”万雷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这样”是什么意思?哦,这是既成事实的一种表述方式!不可逆转的变化。正是这样,他自寻绝路。这样,一切他人、社会的责任就都“这样”与之决绝了。不是吗?语言艺术往往能够表现微妙、神奇的差别。不!小万。绝不能“这样”,小万!这样不能算完……
“小万,”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油然地称呼年已半百的老部下,“我要去看现场。”
现场在陡峭的山脚下,保卫科长比划着当时春华躺在这里的位置与姿势。将军抬头向那峭壁的顶端望去,这是座大约六十米高的,拔地而起的山峰。悠悠而动的几朵白云使天空的底色碧蓝得可爱。
万雷扶着老首长登上了山顶。他喘息,心跳剧烈,两腿发软,是的,应该离休了。这儿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一座座陡峭的山峰像高矮不齐挤在一起的佛塔,一条玉带似的江水蜿蜒其间。在这座山峰的顶上,有一座八角的风景亭,峭壁边原有一圈栏杆,长年失修,现在只存柱而无栏了。
“听说,”万雷请罪似的站在老首长面前说,“这亭子原是当年洪秀全修建的,他常在这里看起义将士操练。我们部队的干部战士叫它阅兵亭。”
洪秀全,太平军,成功与失败,胜利的骄傲?争权的分裂?让历史学家们去争论吧。但是,八旗子弟使清军腐败无能,是众口认可的史实。暂且不管儿子的死因如何,当着洪秀全扪心自问,我的儿子在万雷手下,难道是那八旗子弟……
他走到悬崖前,问万雷说:“当他跳下去之前一分钟站在这个位置的时候,是空虚绝望的勇敢,还是无私无畏的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