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被窝又裹紧了些,我很想说,也有关起门来躺在一张床上的。但我永远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去。我太尊重她了,比尊重我自己还要尊重。话说起来,妻妾成群的年代离我们还不到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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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家,我曾经充满了想象,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我的意识无微不至地装修过,也正是这种疯狂而热情的想象,让我买下了对面的房子,让我来到这里。我现在身处其中。这个事实,每天起来,我都对自己说一遍。我仔细地打扫家里的每个角落,对墙壁踢脚线上、书柜顶上、沙发接头处的死角里的历年积尘充满了无尽的热情,那些一层一层覆盖、粘连之后的灰尘,像灰雪一样出现在我的抹布、掸子、扫帚和拖把之下。它们是时间一天天死去留下的尸骸,自从他们搬到这个家以后,时光就这样在灰尘里一天天堆积,老去,埋葬,直到绝望地以为再没有人来理会。而现在,我来了。送孩子上学之后,她也去上班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包括这些灰尘。我很想用我的专业眼光把家里的摆设重新设计一下,我只不过搬动了那盆龟背竹,她回来就命令我重新把它归位。我自然只有照办。我对清扫灰尘的热情也更高了。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我还找到了一罐地板蜡和一瓶家具蜡,没有开封过,看了生产日期,马上就要过期了。很明显,他们当初有打蜡的计划,因为忙,当然忙肯定是借口,没有重要到被排上议事日程罢了,这个计划就搁浅直至最后埋葬在储藏室了。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地板和家具都打了蜡。我偏着头打量地板上的蜡是否完全涂均匀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念我对面的新家,想着我这样在这个家出现之后,我是否还能经常回那里。
在这个家里,我接过他的电话,他问:“你在哪里呢?”这样的问话,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平常我都是很详细地说出自己的位置,而这次,我只说:“在家里呢!”
“你爸妈家里吗?”他反问。
“不是,在我们家里呢。”说出这话之后,我有点害怕。
“是吗?”他在那头笑了,笑得太开心了,收不住了,尾音里就带上点伤心了,所谓乐极生悲。他说:“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电话呢,逗你玩才这样问你的,好好干活吧,以办公室为家的大老板!”开玩笑的时候,他把我叫做大老板。他挂了电话,我却愣怔了半天。他难道就不会想到,所有的电话都是可以设置成来电转移的?
晚饭的时候,她很高兴地对孩子说:“爸爸说只要机场一开放,他就飞回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和原定的日期差不多呢,这场大雪没影响到我们,可真好!”
那么,他今天也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向她报告了行程,而对我,他什么也没说。我把身子缩紧了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里有短消息了,是他的,说的也是行程,连飞机的航班也说得很清楚,就在明天中午。她的手机也响了,于是,我听她念出了短信的内容,和给我的一模一样。图省事,一下发俩了。她们俩又传阅了短信,惟恐对方不识字似的。孩子咂吧了一下嘴,说:“我要吃爸爸做的红烧肉!”她瞪了孩子一眼说:“就你会折磨你爸爸!”我有些羞愧,为我的厨艺,我正想说些什么,她抢先说话了:“她爸爸也就红烧肉做得好吃,别的嘛,那手艺真还不如你呢。”这是安慰我的话。我只好领情,就说了些在这个情形下该说的话,最后,我把手机揣进裤袋,说:“家来催我去过年了,我明天一早走吧。”她举起受伤的手指:“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真是多亏你了。”孩子打量着房间,说:“爸爸回来要大吃一惊了,房间会闪闪发光了呢!”她有点不自在了,说:“那是,妈妈是业余水平,阿姨是专业水准啊!”孩子的话,让我的心重新热起来,也就不去计较她的话外音了。我本来想给她们我留给物业的手机号码,以备下次需要“我”的时候用,这样就更像个专业保姆了。可是,我终于没有留,她们也没要。
那个夜晚大家安静得很。孩子钻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后就不见出来,平常她总要隔会儿就出来一趟,喝水啊吃东西啊解手啊,名目繁多。她呢,守在电视机前,一声不吭。收拾好厨房后,我走来走去归拾房间。在她眼皮底下,我又把龟背竹稍稍挪了个地方。发出声音的只有电视机。她换着频道看,看的都是关于雪灾的报道。广州火车站还是滞留着那么多人。我的胸口憋闷,好像此刻我也挤在人群中,我得奋力站直了,才能保有这立足之地。把自己放到人群中,是解除一些痛苦的最好办法,人海一粟,肉身渺小到几乎不存在,一己的痛苦焦灼融会到众人的痛苦焦灼中,这痛苦焦灼似乎便淡化消融,轻得可以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