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周没有掉以轻心,多年来跟该书苦苦缠斗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平淡无奇的地方,越有可能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他反复拆解这篇文字,又结合李文的手记,跟其他诸篇口述实录作横向对比,试图找出勾连之处。孙周虽一口咬定李文有见不得人的阴谋,却一时又拿不出足以服人的证据。他只是含糊地说,该篇在书中排序倒数第二,却像是一篇前言、导读或后记之类的指示性文本,就像是一幅情欲的地图,其中贩卖着李文关于情欲、性爱及爱情的奇谈怪论,虽然通篇引用了不少大人物的言论,却也掩盖不了他在学识上的浅薄无知、苍白无力乃至牵强附会。依我看来,这只是一篇纯理论的东西,没有采访者,也没有受访者,那么外遇者及其故事亦就纯属虚构。那么,M并非李文(毕竟李文当时尚未结婚),心理医生吕也不像是夫人——这是孙周认定第四十八则故事纯属杜撰的最有力证据。另一个证据是,吕跟网络小说家及打工诗人的那一段,明显有着对“网络大神”的嫉妒及对打工诗人的挖苦,这种酸溜溜的口吻,颇符合李文的“狐狸”习性,且编造的痕迹也太浓了,暴露了李文作为一个小文人的阴暗心理。
3.唐的故事
据孙周著作《囚徒或爱的遁逃》记载,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第六个口述实录,是关于唐的故事,她的外遇经历很短促,却异常惊险——这也就引起了沈敏的重视。该口述不短,一万两千多字的篇幅,倒有六七千字在讲唐是如何引诱史而得手的事。对照来读,唐被分手的理由也很荒诞,至少让沈敏感到毛骨悚然。但她也知道这只是史的借口而已。她并非英这样的外遇菜鸟可比,而是身经百战,深知一个男人要走,女人的眼泪只是白流,根本就无法挽留。
然而,唐极难放下,她付出的更多。为了跟史好上,她费尽心机才捉到这只天堂鸟,但也不过是十几天,就被他奋力挣脱罗网,振翅飞离。她之前从未追求过男人,连婚姻都是丈夫当年苦苦追求她的结果。在婚后遭遇的那些数目庞大的追求者,只有极少数有幸成为她的情人,也许她比男人更能领悟或欣赏“外遇”的精神。如果“外遇”被视为一种合法性的关系或“准婚姻关系”(介乎于婚姻及谈恋爱之间),她肯定举双手赞成。
唐视性爱如面包,爱情如牛奶。她是一位西餐爱好者,嗜好牛排、鹅肝及吕宋汤。牛排呢,一定要多放黑椒汁或咖喱,她有点重口味,蔬菜和水果倒是其次,而对米饭从不感冒。别人是节食减肥,她是吃肉减肥,肤色天然是小麦黄,像麦芽糖泛着光泽和甜味,使她看上去像西欧海滩上晒太阳的美女,颇具异国风情。她从不担心来自男人的伤害,譬如丈夫或男友有什么不满或举动,她不在乎,这也是一种独立或强悍。她跟丈夫早就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他们是真正的民主式婚姻,有时还交换对各自新欢的看法,并品头论足——这不妨碍他们在性生活上的和谐或狂野,既民主又集中,充满了消极自由主义的精粹——人只有不妨碍他人的自由。而唐更不担心遭到新男友的抛弃(每次都是她提出分手,并很快就有了新欢)或旧男友的纠缠(在上床乃至调情之前,必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双方有完全的自由,他人不得干涉,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唐是一个清醒的人,不做有后患之事。不知为什么,她竟心生厌倦了,肉体依然生猛,大口吃肉,大声做爱,旁若无人,但内心是越来越感到空虚和无聊了。叔本华说,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得到了又会无聊(这是史转述的)。以前,她认为鱼与熊掌均已兼得,婚姻和性(或爱情)双全,她还奢求什么呢?但她发现跟哪个男友都没法说一句心里话了。而她从不是沉默之人——莫非这是她日渐衰老的征兆(她才不过三十出头)?一种毛扎扎的、气势汹汹的孤独感像苍耳子的尖刺,钩住了她的心肺,让她的胸口堵得慌。在她的恋爱史(主要是外遇史)中,很少有男友能跟她持续三个月以上,她将青春、肉体和爱情(当然还有炉火纯青的做爱技艺)留给了更多的男人。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她是一次次外遇的开拓者,也是终结者——这是她保持活力及快乐的方法之一。她知道有更多更好的男人在等待着她(“要尽可能过更多的生活”,加缪说。这也是史告诉她的,这跟她不谋而合,这些哲人的教诲让她窃喜,仿佛她也是一个外遇上的哲学家,至少也是实干家),但也说明她的裙下之臣还不够分量,像灰头土脸或过于贫乏的小镇,无法使她驻足、留连并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