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安静点头,说,谢谢你。这确实对我很有帮助。心下随即又有些伤感:她竟从来不曾有机会跟人透彻地谈过自己死于非命的父亲。凯鸽听不下去,或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他们分道前行。就连她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意倾听她的困惑。从她十二岁那年起,她每一次向母亲问起,母亲都用“向前看”的高阔将她拦截,然后潦草地将她抛回那条游窜着父亲幽灵的黑巷。
这时,丹桂又听到戴比有些断续的声音:我听到康妮去世的消息,那是我到杜克以后的事了。是杰里在电邮里告诉我的。康妮在丈夫自杀身亡后,再一次下那个小楼,竟是在她死后无可选择时,被人抬下去的。我给杰里打电话,想要安慰他。杰里的情绪很平静,他说,这对康妮是一种解脱。她到她的神身边去了。只是,康妮下半生无法消解的伤痛,让作为心理学家的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挂上电话前,杰里说,丽莎,就是康妮的女儿,给他说了一个细节:康妮遗体移去时,亲友和邻人,都哭着围在楼梯口强调,一定要将覆盖她的毯子掖实盖牢,不能让她与楼下的那个世界直面相向,哪怕她不得不穿过它去向永恒。
丹桂双手把持到桌沿上,支持着自己挺直腰身,安静地听完戴比的话,脱口说,我多么愿意我那时就能做了杰里的学生啊!戴比很轻地点点头,然后取下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擦了擦,想了想又说,可惜太晚了。杰里如今已年过九十,住在佛罗里达的老人公寓,已经离不开轮椅了。戴比戴上眼镜,直视着丹桂,轻声说,如今火炬递到了我们手里。丹桂听到戴比用了复数“我们”,心情竟有些轻松起来,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母亲。丹桂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细节:母亲当年去给丈夫收尸了吗?母亲当时看到的是什么?她竟然从来没问过母亲。可就算她问了,母亲大概也不会讲的。她母亲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她们小时在武宣,后来到南宁,都是住在平房或一层里,母亲推门出去,就是人世间了。母亲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在那里面不停地上楼,仕途通达,越升越高,到达了让丹桂难以理解的高度,变成压在暗巷深处黑沉沉的铁盖上的又一块重物。
你猜我在想什么?戴比忽然问。丹桂回过神来,摇摇头,等戴比的话。在听过我讲这个故事的人们里,你是反应最镇定的,这很特别——丹桂微低下头,很快地又抬起来,盯着戴比的眼睛,很轻,却很平静地说:因为我也曾经穿越康妮涉过的那条河,未等戴比反应,她又接上一句:我到过那里——我的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自杀了。我其实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可他却永远不能被我的记忆器清零。戴比抱紧双臂,将身体靠到椅背上,好一会儿,气色才慢慢活转过来,说,这真让人难过。也许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戴比那夜将丹桂送到晓红家门外时,天已经黑透。临别时,戴比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丹桂,说,我们保持联系。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当然需要有同情心,有激情,更需要扎实的学术素养,在这之上,其实最重要是有理性的心智。你到过那儿,但你仍然能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冷静地聆听整个过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的潜力。你如果真有想要修学创伤心理学的打算,回去认真想想,还要跟学校的国际学生顾问尽早联系。我的一些国际学生常在转换入学所需的签证表格I-20时出麻烦,耽误了入学时间,要当心。丹桂点点头,说,我会做的。
和戴比道了晚安,丹桂转身走上晓红家门外的台阶,想起晓红傍晚在餐厅楼前放下她时说的竟是“等下楼的时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一下站住了,转头望去,只见戴比车子的尾灯在幽黑的林荫道尽头忽闪成两只血红的泪眼,渐渐移远。丹桂安静地坐到台阶上,慢慢地擦净眼角的泪。
丹桂在那年暑假开始之前,果然拿到了华盛顿大学心理学系的录取通知。I-20表上标示出戴比·斯特林博士将为她提供修读博士学位期间的全额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