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杰里。他早年在苏黎世留过学,后来在哈佛完成他的教育。我是跟他到了上海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热恋过一个哈佛女同学康妮。康妮是个中英混血儿,学英美文学史的,她的博士论文你猜写的是谁?戴比盯着丹桂,问。丹桂摇头,等她的下文。戴比将奶油抹到一片面包上,递过来,笑笑,说,亨利·詹姆士!哈哈,那个老头!丹桂不很明白这有什么可笑,便不吱声。戴比说,亨利·詹姆士的老哥是心理学大师啊,这倒让杰里跟康妮有联系了,对吧?丹桂安静地喝着汤,听戴比接着说,可那个姑娘爱的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唐先生。唐先生是个好人家的孩子,非常聪明。他拿的是旧中国国民政府的钱,公费来美国留学的,是研究中国古代青铜器的专家。完啦,杰里的心碎了。他们念完书,那姑娘,噢,康妮随唐先生回中国,到了上海。唐先生在大学里教书,康妮做些文字翻译方面的事情,结婚生子。我看过他们的结婚照,很美的一对人儿。两人都穿着中国式长裙。丹桂听到这儿,噗哧一笑,说,男的那叫袍,长袍。戴比耸耸肩,说,袍!对不起,我总是搞不清。可怜的人儿,他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接着就是红色中国几十年的隔绝。
戴比喝了口汤,又说,我们到上海时,杰里托接待我们的中方人士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的下落。你猜怎么了?丹桂心里一个“格登”,开口就说,他们自杀了?
咦,你怎么知道?戴比一愣,盯牢她看。丹桂轻搅着汤,说,猜的。戴比拧紧了眉,点头说,他们说,打听到那个唐先生,在“文革”中已经跳楼自杀了。丹桂听到这儿,身子就有些僵住,几乎就要脱口说,我爸爸也是在“文革”中自杀了,但话一出口,却变成:啊,中国那时自杀的人太多了。戴比听了摇摇头,眼睛微眯起来,表情看上去很痛苦,说,太可怕了。你还小吧,那时。好在你还小,感觉不到那种疼痛。
丹桂原来捏在桌边的手松开了,在桌下摊开,无法自制地有些抖。戴比注意到她的表情,问:你没事吧?我还要说下去吗?丹桂将喉头憋紧的一口气轻缓地呼出,点点头。戴比接下去说:我们就去看那位太太。康妮?丹桂轻声问。是,康妮。她住在上海市中心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我记得是离美国领事馆很近的地方,街边有很茂密的梧桐树。走在那一带,你会在某些瞬间,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是在共产中国了。那个太太那时该有七十出头了,打了条纯白的长辫,在脑后整齐地盘起来,高高的个子,身板挺得特别直,真是一个好看的老夫人。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穿的那种粗布的衣服,样式很简单,几乎都是直线条,跟她那种很欧化的、轮廓分明的长相之间,有种特别的张力。她站在楼梯口等我们——她的儿女之前告诉我们,自从她的丈夫在“文革”中自杀后,康妮二十多年都没有再下过楼!你能相信吗?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再不曾下过那个楼梯!
丹桂正在吃沙拉,下意识地一下就咬住了叉子。她感到冰凉的铁叉在舌尖戳出一片刺痛。戴比摇摇头,说,难以置信吧?但那是事实。康妮的肤色很白。我见到她时,她老是老了,仍然很优雅,那双深陷的大眼很亮。康妮跟杰里在楼梯口紧紧地相拥着,两个老人都流了泪。康妮将我们迎进她的小屋里。那是一栋很老的西式洋房,似乎住着好些人家。她住在楼上一个小小的单元里。木头的地板都发黑了,家具不多,清一色的明代家什。康妮告诉杰里,那些都是唐先生的收藏。从美国回来后,唐先生只要有点余钱,就去收明代家私。“文革”给抄走了很多。也许是那些家具的颜色和风格吧,塞在那么陈旧的狭小空间里,让整个房子生出一种令人压抑的陈旧的暗。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直立的老式斯坦威钢琴,我是在那上面看到康妮和唐先生的结婚照的。
那是深秋了,窗子大开着。窗外是梧桐,叶子开始掉落。寒气很重。我们坐着喝茶说话。康妮话不多,英文带很重的英国腔。说起她丈夫的离世,她转过身看着杰里,说,唐,那么温文的一个人,他自杀了四次才死成的啊!杰里握住了她的手。出来后,杰里告诉我,她的手冰得让他老想打颤。康妮重复了好几遍:四次!前面都给抢救回来了。割腕,上吊,开煤气。他真笨啊,选的每一种死法,都那么痛苦。中国没法弄到枪,不然能像海明威那样,福克纳那样,他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丹桂想,她的父亲吃安眠药之后沉江了。他一次就成功了,应该没吃很多的苦头吧?这个想法让她得到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