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书身子懈着,闭眼随意跟着哼唱,她没学过,天生的本事,连那脆生生挑起的娇俏尾音,也能学得酷肖——封侯拜帅也罢,五十三岁也罢,旦行演的毕竟是女人,金戈铁马,同样脂浓粉香。接下去一大段二八连板抛珠滚玉地淌下去,絮絮叨叨欲嗔还喜地说儿女,更是天下母亲的口吻。戏词本是烂熟的,她却忽然噎住了,不能跟着唱了,潮水样的万般感慨,汹涌地漫进了她的心。
二
赵菊书这年正好五十三岁,她生于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二年。那一年,中原饥馑,赤地千里,她幸运地托生在了温饱无虞的银匠赵寅成家。菊书七岁那年,父亲在买下这处院子当天病倒了,半年后过世。父亲去世后没过几年,开始有外人搬进了她家的院子,母亲胆小又糊涂,只会背着人哭,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腾房子,读高小的菊书要跟人论理,吓得母亲捆了她央告半夜,才算安生了。
那之后,寡母带着菊书姐弟,搬到临街的铺面二楼过活。
楼下是个茶馆,茶馆是街道办的,喝茶的倒不多,主要的业务是卖开水,后来开始吃食堂了,很多人家索性连火也不开了,让孩子拿上一分钱丢进门口的木头匣子里。烧水的老黄头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吃跃进糕吃得腰都塌了,听见钢镚儿落进匣子,就把开水连同他嘟嘟囔囔的抱怨一起灌进暖瓶。
菊书一家与老黄头儿的炉火热水和抱怨,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质楼板。天冷时倒好过,天热就难熬了,端午未到,二楼就成了蒸笼。一年两年,菊书被蒸成了珠圆玉润的大姑娘——轻微的浮肿让白皙的菊书着实配得上珠圆玉润四个字。十八岁那年,背着母亲,菊书去找街道的人理论。后面的院子是被国家没收了,门面房却是街道跟她母亲租来开茶馆的,如今她兄弟大了,跟她们娘儿俩一个屋没法住,楼下的房子他们不租了。
这是赵菊书第一次为房子拼杀。
“赵菊书撵茶馆”成了轰动整条街的新闻。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街道说,他们这个“租”和一般人赁房居住的“租”可不一样,这个“租”是社会主义改造的一种形式。赵菊书说,你们这是要久占为业呀!街道上的人说,菊书你是个年轻人,虽然生在旧中国,可好歹也长在红旗下,怎么满脑子封建思想?菊书冷笑着说,我才不封建呢!
菊书自己夹了铺盖,到楼下去睡了。老黄头儿第二天一早,吓得连滚带爬地揭了门板跑到了街上,结结巴巴地说一睁眼,看见个赤肚露胯的大闺女。看热闹的人挤到了门口,菊书从地铺上坐起来,大吼了声“滚”,就又躺下了。深蓝格子的粗布单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没露,只是到了下午,一街两巷却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她雪白的大腿。
母亲是管不住她了,菊书泼命地闹,街道开会批判她,她当场撒泼打滚哭个昏天黑地。街道把坚持斗争的任务落实给了老黄头儿,可老黄头儿的革命性毫不坚定,他苦恼地看着菊书近在咫尺的地铺。也许老黄头儿被菊书提醒了,开始思考自己存在重大缺失的人生,也许跟菊书毫无关系,反正他在某个早上突然消失了。菊书后来听说,老黄头儿抛下一切回农村老家去了。当时正在动员农村来的职工回乡,街道就把老黄头儿当成典型报了上去。
茶馆也就此歇业了。街道上正经大事还忙不过来呢,也就没人理睬菊书了,菊书莫名其妙地旗开得胜。胜利的代价是惨痛的,菊书落了个“剌货”的名声。在钧州土语里,“剌”音同“辣”,发阳平声,有刺的东西扎手,说“剌手”;掺了麸糠的馍粗粝难咽,说“剌喉咙”;用在女人身上,意思就暧昧了,既指泼辣难惹,也指性感风骚。再加上,父亲留下的房子有人没收,可他留下的小业主的成分却没人收去,于是,菊书的工作、婚姻两件大事,竟都无从着落了。
外人的言三语四,到底进了菊书的耳朵,她回家栽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了一夜。母亲这时倒不哭了,第二天她照常去土产公司上班,从仓库里把草绳扎着的粗瓷碗一摞一摞搬出来,放在店门口,掸去灰尘,顺手把毛巾搭在肩头,就去办公室找主任了。
也许主任那天心情不错,也许平时罕言寡语的菊书妈妈竟说出了一排道理来震撼了他,总之,他同意初中毕业、又会打算盘的菊书来顶替不识字的母亲上班了,母亲又成了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菊书一直干到退休。属于供销社系统的土产公司,这几年闹完承包闹改制,职工工资都发不下来,退休工人更没人管了。去商业局上访要工资,大家又把菊书推为了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