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说,好。
唐老板就是唐老板,出手阔绰果然是出了名的。他说出五百块,也只是让五根手指微微翘了一下。
唐老板在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后,对顾先生说,家父生前许过愿,要供养一株古树,保佑我们家族之树长青。现在,我要给他还愿,顾先生知道哪里的古树可作供养的?
顾先生想了想说,清风观门前有一棵古树,有些年头了。
第二天,唐老板就带着当地林业局局长和顾先生,坐车来到清风观。
林业局局长的秘书向唐老板作了介绍:这棵树是全县最古老的,树龄有八百年,树高十五米,冠幅平均三十二米,胸围七米,它每年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吨左右,释放氧气近四吨。也就是说,它相当于十多亩常绿阔叶林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和释放出来的氧气。唐老板绕树走了一圈,闭目,吸气,然后睁开眼,指着它说,就要这一棵了。清风观的道长出来,吩咐下边的小道士立即去取牌,写上供养人的名字。
正说话间,唐老板的秘书把手机交给他,说是小罗来电。小罗是谁?谁也不知道。听口吻,对方好像丢失了一个LV包,包里有一枚钻戒、几张银行卡等。唐老板不停地劝慰她,说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可以再买的。对方却一直哭着闹着,说那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知有多重要。唐老板咆哮了一句,你都二十岁了,怎么还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呢?
唐老板合上手机盖子,道长过来,把一张单子给他,唐老板取出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唐老板皱着眉头对秘书说,这小女人也够烦的,走,我们上她那儿一趟。
唐老板走后,林业局局长笑眯眯地问顾先生,你可知道小罗是谁?顾先生说,不晓得。林业局局长说,我晓得,我晓得,就是电影学院表演系里的一个小姑娘。
唐老板在道观里供养了一株八百年的古樟树,在外头包养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树与女人,皆有所养。但树要老的,女人要年轻的。
顾先生想,这个小女孩,还只有洪素手这般大小呢。真是叫人可怜。
这一天,顾先生抱着琴,如约来到唐老板家。
唐老板说,我打小喜欢音乐,你会不会弹奏《春天的故事》?
顾先生说,那是古筝演奏的曲子。很抱歉,我不会。
唐老板问,在你看来,古筝跟古琴有什么不同?
顾先生说,当然不同,古筝的弦少则十六根,多则二十六根,没有一定之规,古琴的弦自孔子以来,一直是七根,没变过,这就好比七言诗,只有七个字,多了少了,就不叫七言。古话说,弹琴不清,不如弹筝。从这话你就可以晓得琴与筝的境界有什么高下之别了吧。
唐老板又问,你现在就给我弹一曲《二泉映月》吧。
顾先生说,也不会,那是二胡演奏的曲子。
唐老板说,我点什么你怎么都不会呢?
顾先生说,我们古琴演奏历来都有固定的曲目。同一首曲子,各人弹法不同,因此就有了那么多流派。
唐老板说,我听说弹琴的有一套臭规矩,不能在这儿弹,也不能在那儿弹;不能对这人弹,也不能对那人弹。不能对浑身汗臭满口蒜味的乡下人弹也就罢了,却还要摆明道理说是不能对商贾弹;好吧,不对商贾弹也说得过去,却还要把商贾跟那些婊子摆放在禁弹之列,这分明是把教书匠跟乞丐并列了。
顾先生说,听唐老板一席话,我就晓得你是懂行的。我不妨跟你坦白地说,这些规矩都是琴人无聊时自个儿想出来的,说着玩玩罢了。作诗碰到催税人,弹琴遇见肉贩子,固然是一件扫兴的事,但我作为一个琴人,遇见唐老板您这样的行家,实是荣幸之至。
唐老板摸着光头,笑得满脸的白肉都在有节奏地颤动。
清晨起来,顾先生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带来淡淡的薄荷味,知道是早春雨润,草木滋长了。顾先生去厨房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呷了几口,然后坐下来,想试一下徐三白独立完成的一张琴。安轸上弦之后,便泠泠然弹起来。线条流畅的琴体构成了一种纵向的振动,而振动所带来的声音是向下的。这就对了,好的琴,声音都应该有下沉感,就像一颗去掉渣滓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顾先生正弹得兴味盎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轰地一声。屋子里的人都神色慌张地跑出来,一看,亦樵山馆与亦渔山馆之间的那堵墙竟豁开了一个大窟窿。侄儿的脑袋从墙洞里伸过来,笑眯眯地对顾先生说,阿叔,刚才天上响佛(打雷),竟把我们两家的墙打出了一个大窟窿,你看这是不是天意?顾先生看了看天说,胡扯,大晴天的,哪来的响佛?侄儿涎着笑脸说,阿叔,我听妈说过,你要买下我们家的房子,这不,老天爷都帮了你一个大忙,把墙预先给打通了。顾先生铁青着脸,袖着双手进了里屋。那一声“轰隆”,还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竟把连日来积郁的东西一下子打破了。他把双手洗净,坐到琴桌前,给哥哥留下的一份遗稿打谱。打完一段,他走出琴房,来到院子,把头伸进那个大窟窿,对着侄儿喊道,阿叔决定买下你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