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孙良不耐烦,不再接她的话,抬着头专心看电视。电视没意思,看了没一会儿他就把头靠到沙发背上去了,打起呼噜。
第二天,玲玲打电话来,问张孙良愿不愿意去浴场上班?海丰昨天跟一个浴场的老板吃饭,说起来,浴场里正好缺人,不过是要上夜班。想回来住就回来住,不想回来就睡浴场里。
张孙良跟接电话的陈洪香说,就说我愿意,上夜班正好,清净。
浴场在城南,老板也姓张,肥头大耳的长相。他客气,见面,双手握住张孙良的手。他说,我跟鲁海丰是兄弟,你是他老丈人,就是我叔。我叔既然有困难,我不能不帮忙,只是我这个地方小,叔你别觉得委屈。又说,海丰说你不能干重活儿,这能有啥重活儿,我跟他们都说好了,就把叔安排在前台,拿拿东西,叔你看行不行?
张孙良没什么说的,就一直点头。张老板又要看他的手,张孙良伸出来给他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蜷缩在一起,耷拉着,跟另外三根手指截然分开。张老板看过,不当回事,说了句这算啥。张孙良便以为他也仁义,海丰会交朋友,没诳他。
等进去工作了,才知道所谓的拿拿东西,是帮人拿鞋子。客人进来,先脱鞋,交给张孙良,张孙良给他们一个牌,走的时候把牌还回来,张孙良还给他们鞋子。都是工作,说不上高低贵贱,只是张孙良个子高,身板宽,存鞋的地方小,张孙良站在里面,就显得有些委屈。陈洪香专程跑来看他,把海丰和张老板都骂了一通,张孙良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听她骂完,心里的不舒服就没有了,像是她替他发泄过了,就好了。
干了一段时间,张孙良甚至喜欢起这份工作来。比起在家具城干活儿,这里就像是闹着玩儿,转个身就能把事情做了。屁股底下有椅子,站累了坐着,坐累了躺着,躺够了再站起来。这里的人员也简单,跟张孙良一起工作的,只有打扫卫生的两口子,男的打扫男浴室,女的打扫女浴室。其他就是搓澡、钎脚的几个人,除了夜里一顿夜宵、早上一顿早饭一起吃,剩下时间都各忙各的。至于张老板,握手的那一次之后,张孙良再也没见过他。传说是养了小老婆,小老婆刚生了儿子,大老婆天天闹,没时间过来。但也就是传说,没法证实。
倒是海丰,张孙良见他来过几次,都是喝醉了,一群人,男男女女一起来泡小池子。第一次有些尴尬,张孙良不好意思多看他,海丰却不以为意,还问他在这里干得怎么样,习不习惯。后来他再来,张孙良也就泰然自若了。
张孙良注意,跟海丰一起来的一群人常换,有一个却是固定的,是个女孩子,二十几岁的年纪,喜欢在长羽绒服里穿裙子,光着两条腿。她穿的鞋,总是八厘米的高跟鞋,张孙良用手量过,半拃,颜色是红色,或是豹纹。
张孙良以前对鞋子从不关注,他的鞋子,要么是陈洪香从地摊上买的人造革,要么是儿子穿旧的运动鞋。儿子的脚比他小一码,运动鞋穿旧了,松了,正好他穿。现在天天帮人拿鞋子,忍不住就研究起来,发现在穿鞋这件事上,其实大有学问。比如经他手最多的是皮鞋和运动鞋,这是因为夜里来泡浴场的,大多是谈生意的人和年轻人。年轻人打完球,臭气哄哄地来泡浴场,相当于洗澡,洗完回家睡觉。谈生意的人,饭店里吃完饭,酒气醺醺地来了,又是搓澡又是按摩,正好消磨到凌晨。有些回家去,有些干脆睡到天亮才走。谈生意的人里也有穿运动鞋的,奇臭,大概是天天穿,没有其他的鞋子替换。至于皮鞋的好坏,张孙良分不出来,只能以新旧论之。只是皮鞋之外,还有一种阔口,窄面,两边鞋帮低,色彩鲜艳的鞋,也是皮质的。他后来知道叫“豆豆鞋”。穿这种鞋的人多一眼就看出是有钱人,油头油脸,大冬天晚上戴墨镜,脖子上也必然挂着黄金链子。身边要么跟着一群人,要么跟着年轻女人,妖妖艳艳地走路。
妖妖艳艳的女人当然都是穿高跟鞋,所不同的只是高或者矮。不穿高跟鞋,穿棉拖鞋或者便鞋的,则多是住在附近的女人了,她们差不多都是带着孩子,天刚擦黑不久,也许是刚吃完晚饭,没事做,来泡澡放松。
穿八厘米的高跟鞋,又不妖妖艳艳的女人,倒只有这一个,也难怪张孙良对她关注起来。
张孙良上街去逛,对鞋店也看得多了一些,总忍不住想进去瞧瞧,摸一摸,问问价格。问多了,就也买几双,给自己和陈洪香,也给孙子和外孙们。拿着他买的鞋,陈洪香不住地抱怨款式不好,鞋底太硬,价格买贵了,但嘴角明显是向上的,说明心里高兴。张孙良听见她在电话里跟玲玲说,你爸一辈子没给我买过东西,现在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想起来给我买双鞋。她不管有什么事,跟儿媳妇是不说的,都是给玲玲打电话,玲玲在家带孩子,闲了也给她打电话,她们的关系比一般的母女还更好些。儿媳妇去交电话费,回来总会报个数,不说多了或少了,就报个数。倒是陈洪香心里留意,打得多了,下个月就只等玲玲打过来,反正她不用考虑电话费这样的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