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守拙知道余存海把书给余浮看了,也不生气,反而在平时课文之外教余浮一些俄文和世界历史。在余浮上学之前,每隔几天都是余存海去凌守拙家里,聊天吃茶,这是余存海最闲适的时光。如今,凌守拙每个月都会来到余存海的家,和余存海在小方桌上喝酒、聊文学、谈中外时局。余浮从那时起才知道凌守拙在上海的家里还有一个多病的妻子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余浮手撑着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手一滑,一个激灵醒了,看见他们两个人还在聊天,桌子上杯盘狼藉。有一次,余浮还看见凌守拙红着眼,好像是哭过一样。余存海把几张纸折放好,装回信封里,退给凌守拙,安慰了几句,又继续喝酒。无论喝得多晚,凌守拙从来不在余存海家过夜,即便是鸡都叫了几遍,余存海也用船把凌守拙摆渡到对岸的夕柳镇,然后各自回家睡觉。
在夕柳镇的日子里,余浮每天上完课之后总是一个人回到斛峡,坐上余存海的船到水月湾。斛峡位于秦岭淮河以南,是牵牛河的一个支流,下游和长江相接,即使到了冬天,也不结冰,仍旧细细流淌着。坐在船上的余浮能够感受到河水的暖度,就像凌守拙在余浮懂得一个他讲解的知识点之后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
又是一年,热闹的夏季即将过去,秋种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也就是在这个夏末,余浮见到了连海平。连海平的父亲连阔在镇上公厕挑大粪,当初连阔带着连海平来到凌守拙家门口,连大门都不敢进,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地乞求凌守拙能够让连海平跟在班上念书。凌守拙看了看连海平,觉得连海平的年龄差不多都可以上高中了。连海平不仅年龄大,而且相貌平平。连海平小时候拿着连阔的粪勺子玩耍,一不小心戳到眉梢上,鲜血直流,左边的眉毛断裂成两半,凌守拙不想要这个插班生。连阔就拉着连海平跪在地上给凌守拙磕头,说娃不能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没有出息,不能再让他挑大粪了。凌守拙拗不过,只好收下了连海平。
连海平年龄大,不擅言谈,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穿着一套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旧军装,衣服太大,上衣的一大半被塞进裤腰里,裤脚折了又折绑在腿上,系着一根麻绳裤带,走起路来像只被阉了的公鸡。余浮和连海平做了两年同学,几乎没有正面说过话。不过,随着连阔调到镇上看管粮库,连海平在教室里嗓门就大了起来,经常和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断眉也扭成了三条。连阔裤裆里吊着一小串钥匙,叮叮当当的,走在夕柳镇上,比他当年的大粪车还招摇。
凌守拙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余存海喝酒,凌守拙每次来也不空手,从镇上带点花生米或者半个猪耳朵之类的下酒菜。
“有音信吗?”凌守拙问。
“难啊,感觉我要在斛峡里拉一辈子的船咯。”余存海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凌守拙没有接话,狠狠地抿了一小口酒,仿佛要把酒盅啃碎。
“别急,你这不是还有书教吗?比我轻松。”余存海打趣道。
“你和连阔熟吗?”凌守拙突然问。
“那个挑大粪的?听说现在可神气了,掌管着一方粮库,那可是肥差啊。以前过河,还一口‘余哥,余哥’地喊着,现在呀,头昂得比那岸上的狗尾草还高。”余存海苦笑着,“你问他干吗?他儿子不是你学生吗?”
“没事,问问而已。”
两人一喝又是一夜。
如果不是凌守拙的坚持,余浮可能和其他同学一样,辍学了。书中没有黄金屋,更加没有颜如玉,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能盖上房,娶到媳妇?但是,余浮只能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去斛峡替余存海摆渡。因为余存海的一条胳膊断了。
在一个暴风雨的下午,余浮的眼皮一直在跳,教室里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几个学生,像是凌守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茬儿。外面的风雨把教室的破旧大门撞开了,一阵狂风夹杂着泥土的雨水冲了进来,教室顿时被洗劫一番。凌守拙只能放下课本,把大家从《庄子》的蝴蝶梦中拉了出来。学堂提前放学了,余浮心里忐忑不安,冒着大雨往家里跑。
雨水瓢泼,像是针扎在身上,辣椒水滴进眼里。快到斛峡的时候,余浮模模糊糊地看见远方一团灰色的影子向着自己移动。两个人抬着余存海,余存海的身上被绳索捆绑,左手耷拉着,像是被砍断的树枝,一直在滴血。余浮忘记了哭,就跟着人们送余存海到镇上的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