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善者
近来奇怪,很早就醒,两个星期来时间总是固定在清晨4点57分,有几次甚至准确到了秒针。睁开眼睛,就感觉清醒已久,并且心里弥散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痛,据说此乃忧郁症的典型征兆——梦境的床单撤空,我瞬间跌回现实的马厩,并被粗糙的草梗刺痛脸颊。把头埋进枕席,我挣扎了一会儿,试图摆脱坏情绪。快40岁,以为自己不惑,可我还是不能很好控制体内的化学。是啊,情绪问题往往能具体到化学配方,如同爱情也是多巴胺、加压素和醋酸催产素的交互作用产物。
今天的伤感可以找到仿佛中的理由。看日历,今天夏至。昼夜交替,岁月中的音乐家弹奏黑白琴键;现在节奏慢下来,他在白色的钢琴键上用力敲出一个音符并等待长长的回音……这便是夏至,这一天,北半球的白天最长。似乎并不重要的节气,但它让我想起亡友:苇岸,优秀的散文作家,过世之前,他正在写作《二十四节气》。
选择一个固定的地点观察节气的变化,他注意昼夜的长短、日影的高低、土壤里的水汽和庄稼长势。开篇他这样描写立春:“能够展开旗帜的风,从早晨就刮起来了。在此之前,天气一直呈现着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滞、沉郁、死寂氛围。
这是一种象征:一个变动的、新生的、富于可能的季节降临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阳光是银色的,但我能够察觉得出,光线正在隐隐向带有温度的谷色过渡。物体的影子清晰起来,它们投在空阔的地面上,让我一时想到附庸或追随者并未完全泯灭的意欲独立心理。天空已经微微泛蓝,它为将要到来的积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但旷野的色调依旧是单一的,在这里显然你可以认定,那过早的蕴含着美好诺言的召唤,此时并未得到像回声一样信任的响应。”
大地的律动如此细微,唯专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听。苇岸的散文让浮躁如我者自惭形秽。他倾注那么多的耐心和深情,缓慢酝酿文字,可惜《二十四节气》并未完成,他写了五个节气,止笔于“谷雨”——因为,没有来得及为“夏至”做好时间和素材上的准备。苇岸走的时候39岁,拿节气作比,恐怕相当于人生的夏至,从春到冬、从纯真到沧桑的中途,他活到最漫长的明亮白昼。正好,也恰恰我此时的年纪。
比之曾经,我能否更贴切地体会他当时的心境?年长十岁的兄长,我目睹他告别世界的坚强、挣扎和渐渐的无助,目睹他怀疑之后依然深怀的感恩。苇岸善良而执拗,他有羊一样狭长的脸和向悲剧倾斜的命运,骨灰也归宿于青草。清贫,孤单,谨慎,勤奋,自我克制,他一生都保持着穷孩子的好品德;这个素食者、完美主义者、倡导环保与热爱读书的人,他还有那么多的怀恋与愿望,临终却是无妻无子,肝癌带来的剧痛使他躺在床上都不能获得任何一个角度稍感舒适的睡姿。生活,总是让人带着模糊的动力去爱,去憧憬,去创造……所谓理想,明明是和天堂签好的合同,但又为什么,转眼却作为一张卖身契把人变卖到地狱?
苇岸的自律几近苛求,他很容易自我责惩;作为素食主义者,他在道德反刍里咀嚼和消化,以使自我塑造更趋近完美。在一种纪律性的人生里,遭遇的奇迹是否非常有限,自由从而也失去所向披靡的内力?他让自己像指南针一样信仰坚定,也像干净的动物标本一样告别腥膻……品德清凉的苇岸啊,这是繁盛之夏,你却带来一种令我生寒的深秋预警。因为,我看到一个人如何被自己的美德所滋养,又如何终生被自己的美德所剥削。
我总觉得,过分严格地区分美与丑、善与恶,易于形成审美上的局限——当然它们之间泾渭分明,混淆两者,我们就会丧失基础的衡量标准;但同时,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的认识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比如爱的美好和恨的丑陋之外,我们或许可以持有更大勇气,看到某些情境下,爱使人平庸且无助,恨却捍卫着必要的个性与力量。
邪恶中也有智慧,只不过这是一种分外危险的能量,需要以非凡的胆识去提取。
我愿意达成妥协,放弃剑走偏锋的杀伤力,去维护品德亮度与处世和谐,但这不意味着排斥所有阴影,似乎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会严重地妨碍纯洁——纯洁,这个词,暗示着容易失去质地的稳定性。以我的个人偏见看来,苇岸的严格多少有些绝对化,他是自己的戒尺,带着不容修改的刻度和准则。为了维护正向的精神价值,他透支自己身体上能够支付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