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生命的悖论无所不在,远比二元论复杂多变。一缕明亮的光线,既照耀我们,又映衬出周围更为广阔的黑暗。毒药可能不仅仅包着糖衣而已,或许它本身就是让人无法割舍的糖。太多东西,不能绝对依靠理念和理性,来简洁地判断、干净地分割、方便地取舍。但我又深深钦佩苇岸的坚持,感动于他内在与自愿的牺牲倾向,那也是一种安静的勇气。是啊,那些诱惑,那些向往,那些闪耀光斑的理想,即使会变成突然的毒药,谁又能忍住不去饮鸩止渴?即使幸福索要昂贵的代价,即使许诺有时会变成一场恶毒的玩笑,也总有什么,值得,甚至永远值得我们悲剧性地付出代价。
的确,一些方面我与苇岸的观念理解不同,我们曾相对认真地讨论过。苇岸明朗、积极、直朴、慈悲,我和他相比,是不安分的,藏匿更多坏的因子。恶,何用之有?在绝对要求善的上帝面前,恶,近于一种证明,证明我们能够自我操控的一种能力上的象征。苇岸对我的价值取向质疑,并给予过委婉的批评。其实我了解自身的胆怯,了解自己如何时刻受制于来自宗教的震慑。所谓邪念,至少对我来说并非真正恶意,更像小小的挑衅,或是天性中对于即兴戏剧的某种需要;并且,伴生邪念,我立即就会掠过信徒生理反应般的道德惊恐。这种潜在的惊恐,在于我不由自控地做出了条件反射式的肉体忏悔。本雅明曾说:所谓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吓而进入内心的深处——这种感触我体会不多,或许说明,因为部分承认魔鬼的权力,包括承认魔鬼权利的合理性,我在接受不动声色的日常性惩罚。
与苇岸的分歧起自定义上的偏差,或许也是我的问题所在。虽然认定善是人性中最值得称颂的品质,但我也习惯于把它理解为无能为力的被动的美德;善本身的自重,难免使携带者体质虚弱……那害羞到怯懦的柔情。苇岸看到的,是善含而不露、耻于张扬的坚韧,正是这种内蕴力,当面对黑暗,善者因无畏而不屑;在他的信念里,恶的尖锐必输于善的宽广,像铁在水的作用下生锈。也正是由于苇岸以及和他一样的人们,固执的坚守形成一种无形中的感召,使我反叛的离心力始终弱于吸力,不至陷于虚妄。
善者有其隐蔽的获赠方式。我们发现,一个因爱意而显得柔弱的人,的确易于受到伤害,遇挫中他也难以体会什么积累;但是当磨难结束,他突然得到的意外遗产,远比那些处心积虑的投机者所赢得的更为丰厚。
……漫游在他所适宜的天国里,青鸟就在苇岸的肩头歌唱和睡眠。
上午,小织工
我想象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生于夏天,这是我的季节。各种绿,透澈或者稠浓。植物的友谊与爱,热烈或含蓄。小谜语似的昆虫:珠宝般的叶甲,琥珀色的蜻蜓;蝈蝈小提琴琴弓般的胫节,蛾子翅膀上的流苏;包括不受待见的“臭大姐”都可爱无比,学名臭蝽,体色呈现坚不可摧的盾牌灰,它的游丝细腿不停错动,当我们用小棍拨弄,它的不安立即转化为一种绝对镇静的方式:装死……久久僵固身姿,仿佛一枚颇具威严感的小像章。鸟儿既歌且舞,我望着它们空中飞行的弧线出神;这时,灰喜鹊的到来有点小煞风景,它鸣音粗砺,节奏分明,好像谁慢慢踩动一架生锈的老式缝纫机。
夏天,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大门——纷繁而至,那些秘藏炫人眼目。现在是上午9点,阳光溪水般明亮,几乎听得见相互碰撞时的清悦之音。我的心情愉快起来,品尝着夏天,品尝着果盘里诱人的玫瑰香萄葡:甜蜜的非洲小乳房。
偶尔翻书,会在页码之间发现植物标本,多以花瓣为主,也有少量叶片——它们来自多久以前的夏天?鸢尾花的神秘之紫,已变成洇开的墨水色:泪滴下情诗的颜色。无名草的伞状花序,颤抖中的小白花,永远停滞在未破童贞的迷惘里。野玫瑰的完美圆瓣,让欧洲的都铎王朝曾以此为硬币图案。还有那些树叶,有的叶缘呈锯齿形,有的边线齐整如弯匕,还有的具有切刻般的剪纸效果。无论曾经的蜡质韧皮还是丝绒表面,死都使它们流失了神彩,变得干枯扁平,易被收纳,也更易破损。有意思的是,许多叶子无论是从单片轮廓还是从叶序排列,造型都近似树;倘若制作叶脉书签,用碱水泡去表面基质,你会发现露出的清晰叶脉就是一棵密咒般被藏起的树。这就是穿越生死的传递,就是祖先的耳语、家族的纹徽,就是使命般的遗产和不被摧毁的记忆。叶脉书签轻盈剔透,薄如蝉翼,它们伴随我的阅读,经历一个个质若翡翠的夏天,尽管再也没有汁液充盈其间……它们就像亡灵久居于扫墓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