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的确宏大,参加演出者十万人,据说排练了一年的时间,将连续演出六十天。被引导到正面看台的都是外国人,主要是中国人。两侧看台上整齐的平壤观众情绪明显与我们不同,一直不停地双手举过头顶呼喊鼓掌,我试着靠拢他们,隔着警察,看见那些新鲜泥土一样的脸上,让人惊异的亢奋和自豪。朝鲜导游说,这团体操是世界上没有的,中国二○○八年奥运会开幕式,已经邀请它的创作人员参与设计。他的话我并不确信,因为我本人在一九七三年的长春市就参加过类似的演出,规模不可比,但性质相同。当年,中国人曾经很会干这个。
演出结束是夜里九点,到处是离场的人。被场内两小时强照明刺激过的眼睛一下进入黑暗。我们在完全无光亮的空地上走,突然有黑压压的人群接近,这是我们在朝鲜国土上和大批民众最近的接触。黑影迎面带来强烈的热气、长时间积累的汗渍味、劳动加泥土味。在朝鲜,凡接近人群,一定有这种特定的气味。几百人的整齐队伍斜着插过来,带着热的气浪擦身而去,一队过去又有一队。在黑暗里,只感到无数衔枚禁声疾走的人发出远比我们急促的嚓嚓脚步声。猛然出现一辆离开体育场的小汽车,极刺眼的灯光,首先照亮了七`八个驱开人流的警察。赶紧闪避汽车的队伍突然暴露在强光里,是无数少年的脸。我越看他们,他们越不看我,更急着保持队形向前走。
冲进黑暗里的这辆小汽车,车牌号我记住了,前面一颗五角星,后面的数字是664。这是我在朝鲜期间看到仅有的带五角星的车牌。
汽车消失,黑暗又回来了,更多的队伍热腾腾地过去。我问朝鲜导游,参加演出的这些孩子要去哪。他说坐车回家。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车?他说有地铁。可后来,同是这个导游,带领我们参观地铁站不成的解释是,平壤地铁只在每周四周日运行,而团体操演出在两个月中,将一日不停,这说明团体操的表演者在多数日子里必须步行回家。
乘车经过乡村,偶然遇到几个静止不动的人,他们一定向我们的车辆招手,看来亲善朴实,无论大人孩子都有节奏地伸出浅色的掌心来,经过训练一样,让人想起当年的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是,只要车门打开,我们下车,他们迅速无声无息地散开,根本看不到他们是怎么遣散的,总之,附近百米内只剩下我们自己,似乎刚刚被他们欢迎的不是车中的人,而是那辆快速行驶的旅游车本身。
刚到平壤下火车,中国游客被领向平壤站前右侧小广场,远看那里有几条无靠背的简易水泥长凳,本来悠闲地坐了人的,我急走,想走近了拍照。中国游客接近那广场,不过两分钟时间,长凳全空了。原来的人全部消失,又快又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向远处的街道看,只有昂着头空着手的赶路人。超过三十岁的中国人该了解这种快速的退避。但是,到了今天,连超过四十的我们也变得不习惯了。
现在的中国人到一旅游地,都有拍照、问价、探路、好奇、擅自离队、任什么都想摸摸看看的特点,到了朝鲜自然感到不自由,除了几座高大建筑物,再没什么可以接近的。朝鲜人在朝鲜人的世界里坚定地走着,和其它完全无关。频道不同,层面不同,他们离得远又消失得快。
我所看见的朝鲜人面目表情少于其他民族,不能武断地说他们缺少了随意欢快,只能说多了单纯严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究竟好还是不好?
三、单纯的人和复杂的人
跟随我们这辆车二十几个中国人的朝鲜导游有两个。一个读过三年吉林大学,算我的校友,叫洪昌建,可以勉强讲中文,发音七扭八歪的,他说他当年汉语学得不错,几年不用,忘了。另一个人面孔极像韩国围棋国手李昌镐,我们一家人都叫他石佛。我只听他讲过有限的几个汉语词:不行!到时间了!走吧!他像带领小学生春游的少先队辅导员,而且,是超级严厉紧张不苟言笑的那种辅导员。无论你想干什么,石佛靠过来了,绝对是个坏消息,他一定说属于他的那几句中国话,然后用相当于专业九段的眼神盯住了你,直到你扫兴放弃,走回那辆随时要开跑的旅行车。石佛永远镇后,紧跟着。石佛了不得。
越过国境,我见到的第一个朝鲜女人,她远远地正随着队伍向一座高大铜像走,在和中国丹东接壤的城市新义州。当时的太阳那么好,它本身正向大地投下金属丝。那女人穿民族服装,背对我们,距离很远,所以,我感觉她那条朝鲜裙子,像正迎着光蓬胀起来的粉红色降落伞。她隆重地拖带着艳丽夸张的巨伞,向着高处更耀眼的金属人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