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注意到相当于中国海关联检大楼里的朝鲜女职员穿的制服,灰的,让人马上想到长征路上那种纯洁发白的灰,有点伤感的灰。制服配简朴的裙子,经过我面前的一个职员礼貌地笑,她化了可爱的妆,地道的白粉腮红。我禁不住说,她多好看!我儿子不想我这么直接地议论人,但是,我没忍住,过一会,又说另一个朝鲜女人好看。
好看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张不复杂的脸加上廉价白粉。高档的化妆往往不自然,油亮亮的。但是朝鲜女人的妆刚好相反,厚脂粉像白粉笔的细尘,我的感觉这是朝鲜式的纯洁。从小学女生到城里的中年妇女,几乎人人面白唇红。她们走近了,没有现代女人的人造香气,她们无一例外地有一种陈年木箱里久放着的米糠味道。离开平壤前,我们把从丹东带来的铅笔之类礼物送给宾馆女服务员,她们也回送了礼物,在小纸盒里。经我的校友洪导游翻译,是靠近三八线的城市开城出产的高丽参雪花膏,打开来闻,确实有小时候的雪花膏味道。我喜欢这些擦胭抹粉的女人,把脸涂白把嘴点红,然后出门,直直地站到人前,好像活着不能比这个更简单了。
我们住的宾馆在门前搭建了临时售货亭,向游客卖高丽参一类特产,有三个年青的女售货员。中国人说,他们也想方设法要赚我们的外汇了。太阳直射,她们中有一个取出柜台里摆卖的羽毛扇挡住脸。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恶作剧,故作严肃走过去,对那女售货员又说话又打着手势,他的意思是:太阳!就是领袖,像你胸前佩戴的领袖像章,你拿这把扇子遮挡了领袖的光芒,这个不行!女售货员马上懂了,羞愧地放下扇子,粉白的脸完全暴露在太阳里,一直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我们乘坐的汽车开动,在同一颗太阳下,她们招手,我们回中国。
后来,回到丹东,一个看守停车场的男人直问我从哪来。我随口说,长春。他说,不远,想不想带走一个朝鲜小保姆,绝对不出门不会打电话,绝对老实听话能干活还不收工钱,只管吃饱饭。他这么说。
洪导游总是满足不了中国游客的要求,只好拿他的家事来调节气氛,他说中国女人太厉害,他的女人不那样,如果他回到家女人还没下班,他就去睡觉,决不做饭,朝鲜女人的责任就是侍候好男人和孩子。他向全车人说这话,努力向后梗着他挺男人的脖子。
我们住的宾馆里公开出售翻成中文的朝鲜书籍,我买了几本,其中一本有这样一段:“总书记说:‘我们的人民的确是很好的人民。像我国人民这样好的人民在世界任何地方是找不到的。’正如他所说,主席逝世后十二天内,共和国五百万青年当中相当于三分之一点一百六十七万多人誓死保卫金日成总书记,志愿参加朝鲜人民军或归队,将近三万工厂企业工人和高等中学应届毕业生报名下乡到渗有金日成主席领导业绩的合作农场去。”
这段话从宏大的角度解释了朝鲜的男人,解释了为什么在朝鲜经常能看到军人和类似军人的严谨市民。
在北纬三十八度,简称“三八线”,朝鲜与韩国的军事分界线,我们直接接触了朝鲜士兵。他们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苟言笑的士兵。负责解说的军人兼有接待游客的职责,但是,他只陪三伙游客拍照,好像这是一道禁令,第四次再有人来约他,哪怕是个中国小女孩,哪怕相机已经在按快门了,他也要面色恼怒断然拒绝。他有意快步走远了,一个人去靠近修剪如仙的松树站着,好像那样才安全。
像三八线这种直接对峙的军事禁地,在今天的世界上是仅存的了,刚听说以色列要花费巨资建筑类似的隔离墙。就在去年的八月,我和徐敬亚在柏林,整整一天都在一间展览馆看“墙展”,它存在时候的惨烈,人类向往自由的代价,一夜间轰然倒塌后的空旷,都还历历在目。
表面上看,朝鲜和韩国南北对峙的板门店,不过两公里长的铁丝网,几排简易房。站岗的朝鲜士兵绝对纹丝不动。好像要有意造成反差,韩国兵在属于他们的不大空间里肆意洒脱地游走,墨镜高靴钢盔。盔顶是雪白的,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韩国兵明显高大过朝鲜兵,钢盔更夸张了身高,起码高三十公分。从和平中来的人参观三八线这地方,更像观看两个饰演仇敌的角色在一块舞台上像模像样的入戏。韩国一侧有飞檐的凉亭上,和我们一样站了旅游者,双方无声地互相对望。朝鲜导游专门叮嘱过,向对面招手可能引致开枪。谁想听枪响中子弹?这时候想想在巴黎游塞纳河,游船交错间互相的招手呼喊绝对是另一个世界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