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美人
历史的追光灯,常常会聚焦美人。看她们在时光的浪里扑腾,或成红颜,或成祸水,以袅袅余香芬芳史册。
彪炳史册的古代四大美人中,三人都曾香艳了我生活的长安城。未央宫、长乐宫、大明宫可以重修,而这几缕香魂,留给今人的,却只有无限遐想。如果说西施是跨国间谍,那貂蝉就属最牛卧底,杨玉环虽是文艺工作者,无意政治,却纵容亲友引火上身。只有王昭君,赴匈奴和亲前,档案清白。
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家里的火炕边,贴着一张带日历的年画,画面上的女子一袭红裘,领子和袖口镶着毛茸茸的白边,骑在骆驼上,弹拨着怀中的一件乐器,惊得一行大雁在空中乱了阵脚。我不知她是谁,手拿的乐器是啥,更不懂她。但她却是我家烟熏火燎的墙壁上最鲜亮的色彩,我常常看着她,渴望长大后,能穿上她那样漂亮的衣服。
上初中时,年画上的女子已被烟熏得灰头土脸,我却得知她叫王昭君,汉朝时一个和平的天使。于是搜集了有关王昭君的很多年画、扑克、小人书,自然还有她的人生故事。
有史料记载,王昭君是被其父主动献入宫内的,而并非选入。无论何种方式,都没改变她16岁入宫,进入体制的人生轨迹。从此,衣食无忧的她,却命运堪忧。在深不可测的后宫,要么积极掺和宫斗,要么寂寂空守。
美丽灼灼的她,两样都不屑。
五年后,机会来了。匈奴单于呼韩邪跪求做大汉女婿,汉元帝当然舍不得嫁公主,便选宫女赏赐。最终,寂寂无闻的王昭君,成了汉元帝点了头、昭告天下的人选。
出嫁匈奴前,汉元帝召见即将出塞的王昭君。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位女子,美艳中含着幽怨,大义中自带飒爽。杨柳之态,书香之韵,让帝王眼里一亮,紧接着心下一沉:真是欲罢不能,欲留不成。暗怨自己弄巧成拙,白白让匈奴单于抱得美人归,捡了个大尤物。
草草退朝后,震怒的汉元帝立即追查,画工毛延寿敛财作弊的行径败露,但又能如何呢,既然下了圣旨,帝王一言,岂能儿戏?只能撒撒气罢了。
宋代大才子王安石曾评价道:“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看来,不仅是汉元帝,王安石也被王昭君的美和气节所折服。
要知道,历来让皇帝百看不厌的,绝大部分都是才艺傍身的美女。杨贵妃就有“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的魅力,王昭君呢,弹得一手好乐器,还有文采,会作词谱曲。她没有杨玉环幸运,但比杨玉环有气节,爱惜自己的羽毛,没有用红颜攀龙附凤,也没有把红颜拱手交给岁月,而选择自主择业,做一个远嫁胡地的女外交官。
长安出塞的悲壮与苍凉里,飞扬着一个女人的舍和得。我想,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但一定知道舍弃了什么。
其实,王昭君是有机会扳回大局的,凭着汉元帝的一见钟情,起码宫女晋升嫔妃,留在宫中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匈奴单于和亲之事,完全可以运作运作,找个替身嘛。可是,王昭君柔骨侠肠,舍生取义,弹着心爱的琵琶,从容上路。
大风萧萧,黄沙漫漫,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最后一次回头,遥望着大汉的宫阙,不由拨动琵琶,涕泪长流。激昂与悽惋、割舍与新生,全在弦中。此时,一群南飞的大雁掠过,俯看此景,竟忘记扇动翅膀,跌落平沙。这当然是传说,但七百多年后,李白的诗却真真切切: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显然,塞外的长河落日,点燃了弱女子的雄心。若等不到玉碎,不如去瓦全吧,起码能过一过有滋有味的人间日子,总比呆在宫女堆里虚度日月、碌碌无为有意思。不过,到底是王昭君主动请缨,还是皇帝依照画像钦点,《汉书》和《后汉书》说法不一,后人已不得而知。
我无意非要考证这些,总之王昭君去了匈奴,受着大汉的教育却最终“从胡俗”,其间的割裂与悲怆、思念与酸楚,有多蚀心,隔了两千多年的光阴,任何臆想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西出阳关无故人,幸好有琵琶在。弹之歌之,抵御胡地漫漫风沙和粗砺的岁月,开启她遥望汉宫,伴胡夫、生子女的模式,直到香消玉殒。
她不知道,自己终被大汉封为明妃。
她更不知道,自己的琵琶曲和《致大汉书》,成为长安城一抹明媚的底色。
长安十三朝宫殿里,有多少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她们的红颜,统统沦为过眼烟云。但王昭君短短36年的生命,却壮丽了中华史册。中国历史上众多和亲的宫女,恐怕只有她最富传奇色彩。
如果重新来选择,不知她还会不会远嫁荒蛮之地,成为一只孤孤单单的“落雁”?
幸好,与她惺惺相惜者代代不绝。大唐杜甫越过群山万壑赴荆门,在她的青冢前祭奠,吟出“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无论古今,琵琶都是王昭君形象的标配,为此,我专门了解这乐器,它出现于秦朝,东晋之前称批把,汉代刘熙《释名》记载,“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而王昭君独独喜欢弹琵琶,也许,命中早注定了与胡人的缘份。
这个发现,让我欣慰。
王昭君的琵琶,本就不是用来弹锦衣玉食之歌的。仅临别一曲《琵琶怨》,胡汉“鸣镝无声五十年”。
看来,聪慧的王昭君早早就洞明,生命之美在于折腾,在于价值。
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有胆有为的琵琶美人,拨动了中华文明的琴弦。让中原文明之美,染绿了荒漠之原。人类的美美与共,她才是先烈。
花中一流
古时才女,最喜李清照。初识她,是在初中课本里,读“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诗句,一个顽皮、快乐、机灵少女在花间嬉乐的场景,跃然纸上。我恨不得钻进田田荷叶,帮她渡船,和她一起捉蜻蜓,抚水草,满头大汗却又香气袭人地回家。
如果不是丈夫赵明诚的离世,这位词国皇后会一直端庄地活着,晒着她的闺中心事、思夫之念,还有家国的忧患。然生不逢时,先是全家卷入朝廷党派纷争,又在乱世失去丈夫,颠沛流离,身无所依。人到中年的她,不再独上西楼,风花雪月,而是好女不吃眼前亏,重找郎君渡困境。
其实,赵明诚死时,李清照已经45岁,人老珠黄,世事皆淡,本不应动再嫁之心,但谋稻粱也谋爱的她,当然架不住粉丝的攻势,被彬彬有礼的张汝舟点中心穴。他巧舌如簧地说:“汝舟,汝舟,我是你的舟,这是天意。”被前夫赵明诚的爱宠溺的她,便以为这舟,能承载自己的后半生,就像赵明诚的“诚”一样。
然,人与愿违。
李清照与张汝舟的再婚,初心不纯,注定和北宋的结局一样,是一个悲剧。他谋算她的收藏,她谋算他的钱财,他以她升值,她以他栖身。互相依赖又互相防备、互相算计。到最后,李清照告密揭发张汝舟贪污军饷、科举作弊,坚决与其离婚,一定是忍无可忍的成分多于大公无私。
至此,昔日的大家闺秀、名门才女也成了人财两空、自讨牢狱之灾的落魄文艺女中年。
一念之差,一步迈错,让她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弯,陷入泥潭,更在史册上留下抹不去的污点。
一场婚殇,昏暗了李清照的人生,却灿烂了大宋的史册。
对于李清照的告夫和离婚之举,不仅让乱世中的宋人炸了锅,就连后人也颇有争论:有人说,不守妇道;有人说,迫不得已;有人说,勇气可嘉。
如果说,生逢乱世是李清照的劫难,那么,再嫁张汝舟,更是劫难后的劫难,让她的人生雪上加霜。养尊处优、才情一流的奇女子,哪堪对暴力忍气吞声?内心千疮百孔的她,必是那覆舟之水,即便得了骂名和入狱的惩罚,也在所不惜。
李清照大义灭夫、破釜沉舟之举,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思,但总算为自己争得面子,赢得自由,从此活得不委屈,不委心。
张汝舟,落了个鸡飞蛋打。
两个人的居心叵测,是乱世里的沦落,也是一场爱情的祭奠。
李清照的人生注定是江河,而不是溪流。翻滚着“江山留与后人愁”的激流,也奔腾着爱情无常的浊浪。她极尽一生的勇气、一世的光芒,照清了张汝舟的猥琐,也照清了自己的流俗。
大风大浪的激荡,摧毁了李清照的岁月静好,却让她以涅槃的姿势,芳菲千年。2017年高考试卷作文题目上,一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诗,让李清照的清逸之气再次袭来。这是她赞颂桂花的名句,何尝不是一个女人追求高洁、育化崇高品质的心声呢。
暗淡轻浅的桂花是素雅的,低眉于枝间,暗香盈袖,却因了一个奇女子的文采,美得令人心醉,令时光动容。穿越千年,依然绽开在莘莘学子的试卷上,绽放在今人的心里。那香是自然之香,也是人文之香,历史之香,浸润着道德之美、高洁之风、爱国之贞、英雄之志。
如果说,每一个女人都是一种花,那,我心中的李清照,无疑是桂花的附体。素雅、清新,恒久,这些表象和梅有些相似,但魂魄两异。桂花,偏安一隅,幽香奇绝,低调奢华。而梅,“众芳摇落独暄妍”,一定要以疏影横斜之姿,开尽风情,争得了花之君子的美誉。但此君迎雪傲霜的目的过于直白,有唯我独尊、自我彰显之嫌,说白了,不就是借冬天的苍白和萧索为自己铺垫嘛。
也许,“宁做花中一流”,是因为做不了花中之王,李清照发下的狠愿吧。
李清照自然不会忘记,那年和丈夫赵明诚隐居青州古城,有人送来一幅南唐余熙的《牡丹图》,李清照和赵明诚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可是,人家索钱20万文,两人留在家中玩赏了两夜,实在筹不到巨资,只好恋恋不舍地还给人家。为此,李清照几夜难眠,数日吃饭无味。
后来,她想明白了:牡丹是丰满的理想,桂花才是骨感的现实。
比起李清照的诗词,大可对她的容颜不以为意。然还是好奇,找来著名画坛伉俪赵国经、王美芳工笔绘就的李清照,放大细细看,只见藕花间、小舟尾,一个素衣红袂的女子默然凝眸,凤栖云髻,清丽端庄,长相颇似《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但眉目比之疏朗,秀目中略带调皮。比起林黛玉一肚子的愁肠与刻薄,李清照则大气温婉,安静娴雅。
林黛玉的花,含着一腔忧怨凄然入土,而李清照的花,忠贞地开在诗句里,为主人代言。
一生中,有闺中之乐,有诗词千古,有赵明诚深爱,有《金石录》不朽,生逢乱世又如何,颠离漂泊又如何,再嫁小人又如何,只徒添了她的传奇色彩罢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千古才女亦是。词句依旧,人成尘埃,唯有那一树一树的桂花,萦香千年,一定是替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活着吧。
女皇的寻找
读大唐女皇武则天传记,摘出这样一段数字:14岁初入皇宫,32岁贵为皇后,40岁垂帘听政,50岁称天后,67岁称帝,82岁病逝……
一个数字到另一个数字,是一级级裹着岁月和头颅的台阶,步步惊心,也步步精彩。一个帝王的奋斗史,大抵都不会平淡。更何况这个“帝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男权社会绽开了一朵奇葩,香艳了古代整个封建王朝。
合上书,泡茶。悠悠香气中,我拨开女皇一生中这串发光的数字,越陌度阡,寻找通往唐时的路。翻过一千多年密密匝匝的日子,在时光的尸体里,追寻那抹香魂。公元637年,挡住了我的脚步。那个家境殷实的武家少女,裙袂飘飘,徐徐走来,睫毛像湖边的柳,眼眸如涟漪流转。
她并没有朝我巧笑倩兮,神情比落花还落寞:我只是个武才人,唐太宗后宫中,比我抢眼的佳丽多了去,前程渺渺,看不到出头之日,愁啊。
十二年后,风散愁云,太宗病床前,武才人的媚眼,抛给了太子李治。太宗驾崩,武才人进寺庙装模作样苦修,佛法没修出名堂,却修出《如意娘》的痴情:“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勾搭太子成功,落泪的石榴裙,变成了再度入宫的红地毯。武才人的脚一踏上去,便走得摇曳生姿,步步为赢。
二进宫后,武则天很快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唐高宗的昭仪。然她并不满足当个小三,后宫C位,才是她的目标。仅仅不到五年,打败王皇后和萧淑妃,小三上位,成了唐高宗被窝里的女一号,政治上的左膀右臂。
唐高宗也太不争气了,一手把这个石榴裙扶上来,分了自己的权力不说,还扰了龙体,没几年就病恹恹,早早撒手离世,白白把皇帝宝座留下来供内卷,卷来卷去,谁也想不到,女流之辈武则天,竟把自己小小的香臀,定在了龙椅之上,惊落了世人的眼珠子。
封建王朝的天,被武则天捅了个大窟窿。
公元690年,67岁的武则天决意称帝。天下在握还不够,这女强人还要“原创”——改朝换代。她把中国帝王史刨了个遍,给自己寻祖正源,终于与周王朝扯上了关系:东周周平王的小儿子叫姬武,姬武的后人有姓武的,武氏的祖先,不就是周氏么。这一刨根,武则天有了底气:继承周朝祖制,改天下为武周王朝。
很明显,女皇要领导的,是彻头彻尾属于自家的帝国。
女皇在她的帝国里,可以打败一切,却无法打败年龄。82岁,无论再加油,生命之灯也亮不起来了。只好琢磨着把帝国带向何处。天下归武,还是还李?
无尽纠结中……
一个叫狄仁杰的大臣的劝谏,被载入《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二》:
狄仁杰从容于太后曰:“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飨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这话并不难懂,从亲疏、宗庙配飨的角度,阐明了武则天的帝国从哪里来,应该到哪里去。
如果还政儿子,那么她日后是李唐皇室的“皇某祖母”,以“高宗皇后”的地位永远供奉在唐室李家,在大唐太庙中享受单独的殿宇、后代的献祭。
若让侄子继承自己创立的武家周朝,即使她是创立人,到底只是姑姑,武家宗庙内,不会有姑母的位置。不要说至尊待遇,连祭奠都成问题,将来会很难堪的。
不得不说,狄大臣戳中了女皇的痛处。武则天幡然醒悟,遗诏“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终以李唐皇室的儿媳身份,为人生谢幕。
不朽的香魂,从此安息乾陵。武则天陪在丈夫身边,踏踏实实“躺平”。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从“背叛”李唐皇室,到最终的倾情回归,武则天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旁逸斜出也罢,踏实回归也罢,她都为黑压压的史书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脂粉色。
茶水越来越淡,一口一口,化开女皇厚重的脂粉。武则天从书中走出来,迈着秀步,越来越近。忽然发现,惊世女皇空前绝后的一生,只不过是,一步一步寻找自己。她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以及妩媚和暴虐,都是为了找爱、找权、找归宿,她一直在寻找最好的自己。做了最好的自己,才开创了古代中国最好的唐朝。
读完武则天传记的那个深秋,我来到女皇归宿之地:乾陵。
远远望去,身归黄土的女皇,竟仰卧在梁山之巅。巨大的身躯横陈苍穹之下,两座山峰恰好立在胸部,成为一对高耸的乳房。揉揉眼再细看,明明只是乾陵山势呀,却自成天象,曲线之美、威仪之态,王者之气,任谁都会臣服。
天下不是她的了,她却还在天下。
一阵秋风刮来,满地都是卸甲的将军,和折翅的霓裳。我久久伫立大陵前,想象那些肥肥的唐诗、瘦瘦的楷书,在无字碑上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