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的序幕,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也乱了生活常规,再不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井然有序,忽然被拦截的绕道迂回,只能重新寻找路径。这时,回旋急流掀起江底的沙砾,也借浪花起舞着。
像江淮安,虽只是个代理保安队长,这几天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大冷天,忙得头上热气腾腾,让光秃了多少年的脑壳上,长出绒绒细毛一样。
高档小区的大门,在三级阶梯之上,地下车库进门右拐下去,人行道在左边,保安值班室正好座落在车道人行道中间。
平时下班时间,保安队长总是站在值班室门口,笑吟吟地迎接归巢的鸟儿。保安队长高大魁梧,又是军人出身,站在那里俊秀挺拔,让人有安全感。
今天,人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心里怪怪的。一位女士放慢车速,摇下车窗说,江保安,你的制服该换了。江淮安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
他知道她有所指。说起来还是因为她妈,今天一早打电话找保安队长,说双来跳到树上下不来。
本来他可以叫年轻保安去。想到平时都是队长亲自去,又点名要保安队长,不管临时还是正式,现在他是保安队长,就不能不管。再说,万华可是小区顶极业主,受人尊敬。能为她家服务,也是身份的荣耀。便驮个梯子亲自爬上去,没想划破裤子。当时低头看,以为上衣能遮住,只整理了一下。现在他挺直身子站在这,人们从低处往上看,而且正在裤裆隐私处,一团灰白若隐若现,是内裤颜色。现在被尊敬的万总指出来,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与羞愧。
虽然知道她是好意,免得他丢人。别人不说不代表没看见。看见不说才是不怀好意。但好意归好意,事实归事实,说出来总叫人不痛快,郁闷,又不敢表露,只好谄媚地迎过去,岔开话题说,万总好,下班了?又强调这阵忙,招的都是新人,一刻也离不开我。都是抓你家双来弄的,下班就回去换。万华瞟他一眼,既没惊讶,也没感谢,一副提醒过了就没我什么事的漠然,轻点油门,开走了。
送出去的奉承扑了个空,江淮安顿失平衡地踉跄一下。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心里恨恨地想,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为你家宝贝你凭什么说我,我可是保安队长,有你求我的时候。
她会有什么事求他?他也不知道。只是认为自己是保安队长,有这样可能的安慰自己。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今天,天上掉馅饼,怎么落到他怀里。好像煨了一夜的炭火,正悄悄化成灰烬,突然不知哪来一阵风,吹落炭灰,将未烬的炭火暴露在空气里,嘣地摩擦出火苗。虽不是蓝幽幽的旺火,却透着将尽的璀璨,一副还有今日绽放的欣喜。
谁不想当领导,做人上人?尤其男人。他以为今生就这样了,没想不知哪座祖坟冒青烟,突发疫情,让他坐上保安队长宝座。他曾经多么羡慕保安队长,把他们指派得团团转,小区里许多大老板都对他恭恭敬敬,总找他这事那事,也给他小恩小惠。他转送大家时一副主人公的姿态,让人妒忌。终于自己变成了他,窃喜中带着得瑟,连按部就班的来人和车辆,他都要做个手势,显示指挥者的存在感。
往年,保安队长和几个精干保安先回家探亲,准备春节值守,换另一批保安回家。今年因疫情,所有人被困在原地无法往返。而且小区又要加强管理,没办法,物业只能临时招人。江淮安是这群人中的老人,便临时代理保安队长一职。
如果不是保安队长不在,万妈妈决不会要江淮安碰双来。那可是名种猫,是万妈妈的宝贝。自去年春天始,因喜欢上对门人家的猫小姐,双来总是千方百计跑去串门。可那家人不喜欢他。他一去他们家人就撵就打,大门关着出不来,只能从阳台跳到近旁树上,下不来便嚎叫,万妈妈会叫保安队长营救。
保安队长一身正气,为人和善,万母很喜欢。家里有出力或需要男人搭把手的事,总请他帮忙。因女儿三十多岁未嫁,虽事业成功,但在母亲眼里,也是心事和遗憾。所以看到好男人,总喜欢多扯几句。也不是要女儿嫁给他,就是喜欢,希望在他周围能衍生出个好女婿的臆想着。
江淮安自然知道这些。万妈妈为万华终身大事焦虑,已成为小区人的谈资。江淮安看门前没人,对着万华消失的方向狠啐一口浓痰说,老女人,一辈子嫁不出去,有钱有什么用,没男人要你,连老子都不想要你。
晚间新闻,当地出现几例疑似病例。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大事,人人自危、恐慌。很快市政府下达文件,所有小区封闭管理,外来人员外来车辆不得进出小区,从晚上十点开始。
九点多钟,江淮安带着新保安在门口告示栏贴通告。听到汽车从车库出来,但识别器没抬杠。江准安边跟新保安交待,除车号开头是安B,其余车辆都不给进,一边跑去值班室按摇控。
远光灯眨了几下,便收起刺眼的光。一辆高级银灰车徐徐停在身边。万华摇下车窗,瞥一眼跟过来的江淮安,心情很好地调侃道,新制服很漂亮。江队长这么晚还不下班?江淮安低头看看大了几号的制服,正是保安队长的,松松垮垮,哪能说漂亮。又不想旧事重提,只好堆着笑脸辩解,全是新人,经理让我住这儿,好好管管他们,有事随时处理。一副被重用的自豪。万华点点头说,多事的夜晚,希望平安无事,睡个好觉。但愿。这么晚您还去哪儿?接个人,晚班飞机。哦,万总日理万机。要下雨了,万总路上小心。说着诡异地笑着,退后一步让她走。
新保安从车后面跑过来说,头儿,这车号不是安B打头,让不让进?根据通告上执行。这可是特殊时期的法制法规,懂吗?说着,江淮安脸上浮现一丝阴狠。我去办公室睡会,醒了换你,你警醒点,严格执行通告,扰乱了秩序,坐牢的是你。又安慰他,反正你第一天来谁也不认识,就做个铁面关公吧。是。新保安脚跟并拢,收腹挺胸,脆生生地答。江淮安满意地笑了。新保安得到上方宝剑,又得到鼓励,很兴奋。
但在这陌生地方,江淮安要走,留下他一人面对茫茫黑夜,吴其芳心里说不出的恐惧、慌张。
如果不是孩子生病,吴其芳绝不会到城里来。老婆说他跟城里有仇似的,一想到城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车,他就晕,看到城里那么多高楼,高得离谱,像香炉里插着的一根根香,真怕风一吹就要倒,可别砸着他。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没日没夜地闪,闪得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想看。听村里人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把他们当出力的机器,做事付钱两讫。不过他们自己也可怜。送外卖的同乡说,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晩饭到十点钟才吃。十点钟,他跟老婆忙完夫妻之事都睡觉了。
在村里,他们开家小卖部,可青壮劳力都去了城里,生意越来越难。妻子早想进城,他坚决不同意她也没法。
不久前,唯一儿子突然高烧不退,送到乡医院,医生说去城里看吧,医生们都到城里去了。看着破旧的医院大楼,吴其芳无奈地说儿子发高烧,要打针。一位老太太劝他,不骗你,我们都不是正规医生,别耽误了病情,会要你儿子命的。
儿子就是他的命,要了儿子的命,就是要他命。可是他真不想去城里,他踌躇。其实他没告诉老婆,他曾是村里第一批去城里打工的人。当时在工地扎钢筋,因为师傅看错图纸,一位女干部据说结婚才回来,发现了错误严厉指责,不但不付工钱,还要他们赔偿材料损失费。他气不打一处来,辛苦多日不但拿不到钱,还要赔钱,谁叫她结婚不上班?他找女人讲理。女人说都跟师傅们交待了,别人怎么不错?他觉得窝囊,觉得城里人欺人太甚,尤其还是女人,让他堂堂男子汉的脸往哪儿放?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顶着气,拒不受罚,被老板开除,叫他羞愧难当。他边流泪边发誓,再也不去城里。
老婆抱着儿子催他,快走吧,城里又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吴其芳看着老婆焦急又有点兴奋的脸,一定在想,机会终于来了。
开着送货的小破车走到岔路口,吴其芳忽然往左一拐。老婆忙嚷嚷错了错了,往右拐。吴其芳不理她。往左是去县里,但有一个小时车程。老婆明白他意图,破口大骂,你不想去城里我依你,现在是救儿子的命。你这么轻重不分,儿子要给耽误了,我跟你拼命。吴其芳觉得老婆骂得对,现在不是执拗城里农村,是保儿子的命呀。但既然已拐上去县里的路,就是儿子的命了,这样想着不禁潸然泪下。任凭老婆怎么骂,眼泪怎么流,他都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
住二天医院,做一些检查,医生建议他们去市立医院或省立医院看。他们感到大事不好,忙商量着去城里找落脚点,去筹钱。
生意人身上没闲钱,都压货上。于是两人开始转让店铺,收回货款。吴其芳知道儿子病重,医生说最少要十万元。他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包括准备来年补贴家用的家禽和猪。老婆联系一位同学,说在城里开茶馆,已同意她去店里帮忙,安排食宿。
出发前,老婆突然收到同学微信,说自己有事去外地,茶馆已转让,叫她不要来了。老婆心一颤,又怕吴其芳改变心意,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忐忑上路。
幸好茶馆仍在营业,老板也是位女人。听说他们处境很同情,也没法。因为她接手茶馆,把家也搬来了,所以留不下他们,只能让他们另找落脚点。
吴其芳说不出的茫然。既佐证了城里不能来的真理,也不知道怎么办的恐慌。不能怪老婆,也不能怨她同学。听说那位同学靠做小三挣得茶馆,现在原配要来夺,她只好变现逃之夭夭。
怎么办?吴其芳一根接一根抽烟。他们一家如坠五里云中。下午带儿子去医院,说等床位也要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他们一家住哪儿?往后靠什么生活?他一筹莫展,整个脸皱成一团抹布的扭曲着。
黄昏,女老板突然问他保安干不干?干,他响亮回答。现在回想,当时都不知道保安具体管什么,是江淮安细细跟他说他才松口气,觉得自己能胜任。心想,我要好好干,再租个房子安定下来。女老板为他找工作,既希望他们快点走,也有同情与善良。幸好疫情期间,来的人来不了,走的人走不了,才及时解决他的难处,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夜渐渐深了,值班室寒冷孤寂,只有一个坏了的取暖器咝咝响,偶尔吐露点温热,让他不至于冻僵。他伸头看看外面,没人,便脱下鞋,把脚放在取暖器上,慢慢的,冻僵的脚开始融化,同时也有了朦胧睡意。
手机铃响,他忙不迭地掏出来,一看是老婆,忙问永儿怎么样?药吃了吗?睡了吗?老婆轻松地说吃了,刚睡着我才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刚才来位女老板,答应我去他们公司做保洁,提供食宿。哦?那太好了。他惊呼后感叹,现在女人怎么都比男人能干,真郁闷。又想,他上夜班老婆上白班,儿子有人带,还能挣钱,行了。是哪家公司?大吗?话音未落,一束雪亮的远光灯扫过来。没等老婆回话他就说,我有事了,等会说,便挂了电话,趿拉着旅游鞋迎过去。
强光喷在身上,有压迫、凌辱的感觉,他用手挡着,眯眼看车牌。可灯光晃得他根本看不清,司机也没改近光,就那么不管不顾地霸道着。这是他最生气的地方,被欺侮了还得卑微地忍着,不能生气。
沉重的心情拖累了脚步,他慢慢走过去,边走边拔鞋。车主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他慢慢直起腰。心想催什么,我不是来了吗。车主更长地按着喇叭,表示责备与抗议。这让吴其芳想起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他忘带升杆遥控器了。
但车主不知道。她摇下车窗责问,你什么意思?吴其芳一听是万华,想到她的车不是安B打头,不需要遥控器,又转身走过来,核对车牌后说,对不起,非本市车牌,不得入内。谁说的?万华脱口而出。
谁说的也不成。她刚出去几个小时,怎么不让进门呢?万华恼怒地推门下车,准备理论。如果知道有今日,她决不会花好几万元搞什么外地牌照。
本来准备春节订婚,给小男友一个惊喜,送一辆奔驰车外加他所在地的牌照,免得被人调侃。按说都是男人送女人定情物,现在她比他有钱。金钱具有的隐秘优势和主导地位,让她想为情豪阔一把,像那些财大气粗的男人一样潇洒一回。
约好今晚拜见母亲。刚刚去接他,因为心情迫切,出门早了点,又一路绿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按母亲的话说,吉祥得不能再吉祥。以至于时间太早,她只好弯到一朋友处喝茶聊天,被朋友羡慕来打发时间。
这位朋友刚刚低价捡到一个急转的茶馆经营,还在她处借了不少钱,说她是永远免费的贵客恭维着。看起来,女人都不容易。朋友老公破产生病,自己不得不出来挣生活费。也是她要看看茶馆值不值得,生意会怎样,就是资金安不安全。还见到一位更不容易的母亲,和老公带着病儿说好在朋友处落脚,来陌生城市投医问诊。没想朋友前脚走她后脚到。弄得自己朋友既不能叫他们走,也留不下来的苦恼。下午,女人老公被介绍去当夜班保安,她想自己公司需要保洁员,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还可以让她暂住贮藏室过渡。
这就是事业有成的好处,不但有心,还有能力帮助别人,都是功德圆满,就当为爱情积攒善缘吧,她很欣慰。
到了飞机场,飞机降落客走尽,小男友也未出现。一查,没登机。打电话问,说是疫情不便出门。本来万华也体谅,可小男友不但不愧疚,还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好像正等一个合式的理由搪塞她。万华问了几句话,知道他没付出真心,也不想。一种老江湖被草寇戏弄了的懊恼沮丧,一肚子气地回家来,正想着怎么跟翘首以盼的老娘做交待呢。
她最恨别人骗她,尤其用男女之事侮辱她的智商情商。她不相信爱情,也不敢相信。眼见多少夫妻辛苦创业,功成名就却劳燕分飞,反目成仇,她害怕。怎奈母亲哭劝多次,说不结婚也要有个骨肉延续生命,不然她死不瞑目。这是她唯一想结婚的理由。
见吴其芳往回走,万华紧赶几步拦住他去路。吴其芳指着旁边告示栏叫她看。万华不看,只理直气壮地强调,出去才几个小时,你调录像看看,我又不是从外地回来,凭什么不让进?女人在法纪法规面前非但不低头,还这么嚣张,吴其芳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拿小鬼不当人,那你就进不去。他理都不理地,径直往值班室走。
忽然被保安拦在家门外,万华感到莫须有的耻辱,一股热血直往头上冲。她马上拿出电话打给保安队长,保安队长说自己在老家没回,现在江淮安负责,并把他电话号码给了她。她又打江淮安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吴其芳唱着洋腔说,找谁都没用,找市长来都没用,他自己规定不让进,还能让你进去?一副你再有本事,这会儿也进不了门的蔑视,自己拥有此特权的得意。
万华气极了,手机在手上晃,一不小心掉地上,捡了几次才捡起来,气极败坏地说,我要投诉你,投诉你。吴其芳不以为然,一副你奈我何地一笑,故作温柔地说,悉听尊便。说着缩起脖子哼着小曲,轻松地往值班室走去。
茫茫黑夜,惨淡光束投射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好长好长。好像世界抛弃了她,她误入无底黑洞不知深浅。想进进不去,退也退不出的煎熬着。她好害怕。同时又被一股气流支撑着,无所畏惧。
突然,她返回车里,起动,加大油门,一副势不可挡的冲锋姿态。正当将油门踩到底,发动机稳稳的声音响起,她莫名想起经销商曾介绍说,高级汽车,连发动机的轰鸣声都显得沉稳。她像被高人点穴了一样突然清醒过来,放开油门,急踩刹车。
车子滑了几米,终于在栏杆前停住。吴其芳惊骇地指责她,你竟敢硬闯?这是违法乱纪,要坐牢的,你看看通告上有市委市政府公章。语气里满是执行公务的正义感,威风凛凛地数落着犯错的人。
万华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生意场上受气是为事业,有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有时也是绕道迂回的策略,怎会被一个不起眼的小保安欺负?身体内仿佛有一种不是割伤撞伤的硬伤,而是内脏被翻搅后闷闷重重的疼与痛在漫延。但她的身份、素养,长期的自律,和细若丝弦的理智,仍然阻止了歇斯底里大爆发。
她想了想,耐心地问,我要怎样才能进去?吴其芳怼她,你怎样都不能进去。我是这里住户,怎么不能进?你可以进,车子不行。晚上我才开出去,又不是从外地回来,不信你看看监控就知道。我只是个小保安,哪有权利看监控,就知道有规定,外地牌照车不能进小区。也是为小区居民负责。
几句话,说得万华哑口无言,偏偏还明白他没错,心里更窝火,且越烧越旺。气别人,还能怒吼谩骂声辩,气自己,简直能粉身碎骨,情愿拿鸡蛋碰石头才解气。
她从值班室到汽车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纷乱思绪交错盘桓中,很快撕扯出一条路径。她一下拉开车门坐进去,先打查号台询问市长热线打过去。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万华暗喜,感觉找到了正门,便将今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女声耐心听完后说,明天上班,我会把你的情况反映上去,请耐心等待。她强调,我现在要回家呀。女声说对不起,现在都下班了,明天上班才有人处理。说完径自挂了电话,空留万华眨巴着眼睛,仍然陷在怎么办中挣扎。
求告无门,和无法通融的现实,挫伤了万华的锐气,也挫平了她的棱角,反而心平气和起来。她自嘲地撇撇嘴,揉着太阳穴整理思绪,左想右想想了又想,似乎她真的占不到公理。人家职责所在,有市政府下达的红头文件,只能怪自己遇上自己倒霉,也就没有了那份执拗。她决定再打电话给江淮安,现官不如现管。
可打了几遍仍然没人接,只能再打给保安队长,要物业经理的电话。物业经理说自己小区也封闭管理,晚上不准出门。他打江淮安电话,叫他来处理,麻烦她等一下。过了十几分钟,江淮安睡眼惺忪地来到值班室。
见万华的车紧挨栏杆,一副大兵压境的气势,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怎么了,谁惹尊敬的万总了?吴其芳忙说,她外地牌照,按规定不得进小区。江淮安说对,按规定今晚十点开始,外地牌照车不能进小区。万华说,我是晚上才出去,并不是从外地回来,你看看监控就知道了。对,你是看见我出去的。我是看见你出去,但没注意你开的哪辆车。而且门口的摄像头坏了,师傅还没过来修。你看,全是疫情闹的,一切都乱了套。咦,你不是接男友去了吗?人呢?他突然好奇地问,并透过玻璃向车里张望。万华的心咯噔一下,受到重创后的收缩麻木。她知道是母亲说出去,又气又急,这会成为笑话。现在被他一问,仿佛心里钉进一颗钉,却似万箭穿心的痛。
万华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咬碎牙齿也要冷静,要抑制住愤怒,不能跟小人纠缠,缠不清,也缠不起。她闭上眼睛沉默一会问,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回家?对不起,按规定你可以回家,你的车不能进小区。请开到马路边,不要挡着别人的道,可以吗?这时万华的斗志已经消退,又在对不起和请字中恢复了些理性与无奈。但让她把车丢在马路上,等于承认这一晚上都是自己无理取闹,不可能。
她说,这样,江队长看可行?语气里已有讨好的成分。我把事情经过写给你们,如果有任何问题,包括追责罚款都有我承担,你看怎样?江淮安吴其芳对视一眼,却意思不同。一声江队长已收买江淮安,有降服她的得意,想同意。吴其芳却要坚持原则,就是自己的胜利。但看江淮安要同意,也不敢反对地回身进了值班室,气愤地看着窗外江淮安背影,狠狠打一拳,打不着也不解气的生着闷气,无处发泄。
很快,江淮安拿着纸和笔递给万华,还帮她提供措辞,修改句式,然后拿回来压在值班室台板下,亲自拿着摇控器升起栏杆。还回摇控器时,他表扬吴其芳坚持原则,做得对,做得好。
可是吴其芳不明白,做得对做得好,怎么还让那辆车进去了?他想不通,生气。那气像渗进了血液,随着流动流遍全身,浑身的血管都胀得鼓鼓的,感觉自己像关在笼子里被愚弄的野兽一样,想嘶鸣,想嚎叫,想打一架发发泄,却做不到,什么也不能做的憋屈着。
江淮安不知怎么劝他,只好说自己已睡醒,让吴其芳从车库巡视一遍,就去后面值班室睡会。
按说从地下车库走,或从上面去值班室,路程一样,反正每夜要巡视二遍车库。现在从车库经过就算巡视,一举两得。
可是吴其芳的气,让他两眼如炬。一到车库,他就从许许多多车辆中认出那辆银灰车。他奔过去猛踢几脚。脚疼得钻心,车却丝毫未动。他的肺都要气炸了。感觉自己正用鸡蛋碰石头。正好旁边有消防器材,没多想,他抓过来就砸下去,轰地一声,车子玻璃震碎,车身瘪下去一块。锐利的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面对此情此景,他傻眼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走出车库。这时下雨了,很大。紧随雨势而来的又不只是雨,还有大片天空在自我撕扯,不管不顾地向地面压下来,匆忙而坚定地压出一个难以辨认,又活灵活现的形状,泛着诡谲的光。像一道道递进的门,跟叠起的剪纸似的,一松开,又像一环扣一环的松紧,风一吹,吹上了天,雨一洒,又落下来,在那高楼耸立的空隙,在那人潮车海的街道上,无声无息的像空气一样存在,又像空气一样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