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不是没死嘛,有什么好说的。后来活过来了,给你写的纸条扔到火炉里了。当时真以为要死了,这辈子经历的事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我想得最多的是你妈,你妈是个好女人,她是中了别人的邪。女人中了邪,就不由自己了,你别怨她。
韩宝军说,我早就不记得她了,更谈不上怨她,就算路上碰见都不认识。
父亲叹了口气,说,这辈子,你不会碰到她了。
为什么?
父亲继续说,后来,我觉得自己掉进一个黑洞,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也不疼了。我一直朝前走,渐渐地,远处有了亮光,很多人朝我走来,但谁也不和我说话。这时,我看到了你妈。我喊她名字,她认出我了,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说,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她就捂着脸开始哭,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
韩宝军听完父亲的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韩宝军忍不住又问,我妈还说什么了?
父亲摇摇头,没了,除了哭,再没说别的。后来,你妈哭得我也难受起来,身子又觉得疼,很快疼醒了。我觉得那不是梦,我一定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韩宝军问,除了那次,还疼过没有?父亲摇头,没,再没疼过。
韩宝军严肃地说,你这病不轻,得赶紧治。父亲问,怎么治?韩宝军说,医生说,换个什么膜。父亲问,换那个东西多少钱?韩宝军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慎重地说,爸,老实告诉我,咱家总共有多少钱。
韩宝军晚上在医院陪伺父亲,白天轮到他的班,照旧去大澡堂搓澡。顾客看人下菜,瞧他没精打采,都不用他搓澡,连他手里的老顾客都宁肯排队等另一个。韩宝军也不争取,没活干,他就躲到休息室睡觉。医生说了,换两个瓣膜至少八万,还不包括后期护理费。他得搓够一万五千多个客人才能挣到八万。闭上眼睛,韩宝军仿佛看到无数个裸着身子的男人排着队朝他走来。队伍绵延不绝,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那么多人,排起来会有多长呢?
父亲死活不肯告诉韩宝军家里到底存了多少钱,他一口咬定,家里存款只有一万,已经给他了,再没别的。韩宝军当然不信,光他这几年搓澡挣的钱也不止这个数。没钱,就不能手术。父亲闹着出院,韩宝军咨询医生。医生拿着片子给他看,你们要出院,我也不拦着,你父亲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作为医生,我希望这个内心强大的老人继续活下去。手术费是贵了点,但还没贵到倾家荡产的份上,我帮你想办法把价格压到最低。
韩宝军被感动了,多好的医生。别说给人家红包,人家还想方设法为咱省钱呐,人家图什么了?父亲嗤之以鼻,算了吧,别把他想那么好,他就是想让咱花钱,咱偏偏不上当。韩宝军发火了,怒斥父亲,你就是个守财奴,你看看医院这么大,每天这么多病人,人家就稀罕咱这几个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花掉的钱,你儿子还会挣回来。父亲不听,嘴巴紧锁,打定主意扛到底。
回到家,韩宝军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逐个搜寻。终于在沙发隔层发现一个黑皮袋,里面有张三万元的定期存款单。去了医院,韩宝军取笑父亲,你简直能当特务了,藏得那么隐秘。父亲脸色灰灰的,你真找到了?韩宝军说,找到了,不过怎么只有三万?我总觉得咱家钱不止这些。父亲眉梢隐隐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韩宝军捕捉到了。他猜得没错,一定还有钱藏着呢。
韩宝军继续他的搜寻,被褥缝隙、衣柜隔板、相框夹层。他蹲在地上,把自己想成一个小孩子,上了岁数的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他努力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找寻父亲可能藏匿存折的地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年画上,骑着金色大鲤鱼的胖娃娃乐呵呵地看着他。狡猾的父亲用胶带纸把存折粘在年画背面,外面遮了张白纸。这是一张六万元的存折,韩宝军松了口气,家里的钱足够手术了。
父亲彻底蔫了,脖子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只露出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睛生气地盯着儿子。
韩宝军教训父亲,别说咱的钱够做手术,就是不够,搭点外债也值当。人活一辈不容易,钱是身外之物,你怎么就想不开?
父亲的脖子从病号服里伸出来,扯着嗓子叫道,少跟我讲大道理,告诉你,这钱你取不出来,你不知道密码。
韩宝军说,密码肯定是我生日,上次那张存折你没告我密码,我不照样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