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装了一满车藕煤的板车从长街那头移动过来,“哗哒哒,哗哒哒——”经过面前,晃向远处。
他的眼睛里涂满了无奈。
他对自家的煤饼有了一种嫌恶。经过小巷时,侧身而走,竟不想多望一眼。
这天傍晚,彤云低垂,天气郁热,他一个人坐在石门槛上正发闷,忽然巷子里一阵脚步乱响,一个人捶鼓一样擂到他跟前。抬头一看,?,雷牯子。
八
潲桶仔和雷牯子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雷牯子的这十几年过得不容易。
雷牯子是个不安分的人。那年,他被扒下新军装遣回村里,吃了好大的苦头,可是他咬着牙吞进了肚子里。他在村里老老实实待了两年。隔不几天,他会被叫到公社去训一顿话。他变得沉郁,很少说话。父母亲跟他说话,他不搭腔;兄弟们跟他说话,他不搭腔;村民找他说话,更不会搭理。他每天只按时出工,埋头干活。晚上,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闩死,把窗户遮严,屎尿都不出门。母亲常常贴着门边谛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两年以后,他留下一张字条,出门走了。纸条上粗粗地写了一行字:我一定要变个人回来!字是这么写,似乎决心有天大,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混个人样子出来。他就在邻县的山村里转,收些鸡毛鸭毛鸡胗狗卵子之类,挑到更远些的地方去卖,赚点差价。后来跟人学会了补锅,又学会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修马灯、火补塑料凉鞋,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理发。这类事情他倒是极有灵性,一些小修小补的小手艺,一学就会,有时甚至看看就会了。凭手艺赚钱,比以前要容易些了。但他十分俭省。他一般都在村民家借宿。堂屋、杂屋、火炉灶上,都睡过。牛栏、猪栏,也都待过。他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他常常在山路上行走,会顺手挖一蔸红薯,或是掰下几穗包谷,在火上煨一煨,就作了填肚子的食物。他喝的都是山泉和井水。他把钱一分一分都积起来,藏在竹箩筐的夹层里,随身背着。他的钱赚得很艰难。那年头在外乡做手艺,需要大队革委会开出证明。雷牯子没有。这样他就随时处在被人监视和危险之中。他得随时躲避,随时逃跑。有时风声紧了,他就跑到山上野地里去住。有一次“严打”(全称是“严厉打击反革命犯罪分子”)搞了半个月,县里和公社出动的工作队在各个村子排查,历半月之久,他就在山洞里骺了半个月。他吃了半个月的野果子和树叶子,吃得两只眼睛都绿了。那些日子,他好多次想过回家,也想过投河跳井,或是从高崖上摔下去,一死了之。可是他勒着裤腰带,挺过来了。
政策放开,市场活动,老百姓可以自由做生意了。雷牯子听到消息,一脚踩开箩筐夹层,把几年积下的钱翻出来。他跑了两趟石狮,跑了一趟广州,然后又到长沙待了几个月。他贩衣服,也贩手表。他把衣服一捆一捆买过来,再一件一件卖出去。他没有想到在石狮买手表是那样买法,五十块钱一抓。石狮人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瘦瘦小小,手指却特别长。他闭着眼睛,将手伸进麻袋里面,张开五指,尽力一抓,每抓都能比别人多出一两块手表。他的手气还特别好,每抓都能抓上一块两块机械表。那时候开始时兴电子表,可是不值钱。几块电子表抵不过一块机械表。
雷牯子赚钱了,小小地发了几笔财。
雷牯子赚了钱,却不恋栈,转而回到了家乡。
雷牯子在县城里租了门面(他的门面就在武装部对面。每天早晨和黄昏,可以看到武装部院子里的官兵出操),办了执照,开了银行户头。一应妥帖,他想到应该来看看潲桶仔母子了。当年落魄,多亏了他们留他借住一夜。赤身露体,冰天雪地,荒山野岭,他们等于是救了他一命。他记着这位老同学的恩德。
见了面,雷牯子连连拱手,说:
“我不晓得你结婚,也不晓得你们生了女,没有过来道喜,当面讨杯喜酒吃,对不住——真的很对不住!”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双手放在饭桌上,“这是我迟到的一点心意,你收起!”
红包很大,一看就知道封了至少百元以上。那时候我们那地方还依循旧习,讨亲、生崽,贺喜的人都是送些日用品一类:被面、床单、布毯、一对枕巾、一对枕套、一双尼龙袜子、锅、茶壶、脸盆,或是一把筷子、一个铜勺。送红包的,很少。送红包而又这么大的,没有。潲桶仔瞪眼看着雷牯子白衬衣上的紫红领带,一时有点发怔。他觉得这个礼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