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打卦婆接着,让小两口进屋换衣服,自己就把鱼篓翻倒在脚盆里。半盆鱼虾,大都还活着,一有了空间,就乱蹦乱挣扎。打卦婆蹲在脚盆跟前,把小鱼小虾拣出来,放进一个盆里,把两指大的鲫鱼拣出来,放进另一个盆里,再把泥鳅夹出来,放回鱼篓。鲫鱼和虾子,拿到街上卖钱,泥鳅黄鳝,留着自己吃。常常会有几条红尾鲤鱼,或是一条两条肥大鲶鱼,她当即就洗净剖好了,用一只细白瓷碗盛着,等小两口洗完澡出来,让水玉送到娘家去。
打卦婆同亲家妈妈,只在婚礼酒席上同桌喝过一顿酒,此后就很少来往见面。彼此的牵挂,都由崽和媳妇去传达。打卦婆做了糯米水酒,会叫水玉先灌一壶提到娘家。打卦婆从山上摘了毛栗子回来,会量几升让水玉送回娘家。打卦婆知道水玉的母亲喜欢吃糖心红薯,每次替人刮痧得了糖心红薯,转手就叫潲桶仔送到岳母娘家去。礼尚往来。水玉家菜园子里的蔬菜新鲜出园,自家有一份,郎家也有一份,四时不断。水玉出嫁了,可是她家每年还是有两头肥猪出栏。每次杀猪,水玉的母亲都叮嘱,把猪肝留着,把猪肚子留着,把猪尾巴留着,把猪后腿留着,一样一样用稻草拴好了,天一亮(不知为什么,我们那里都是在半夜杀猪),即托人搭讯叫潲桶仔来提过去。
每次潲桶仔提着猪下水,在石板街道上曲曲弯弯地走着,呼吸着早晨清凉的空气,思谋着猪尾巴是炖黄豆吃好还是用辣椒爆炒了吃好,感觉这日子过得真舒服,真有味道。
暑往寒来,日子过得飞快。水玉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形。一到时辰,她给李家生出一个女崽来。
他们给女崽取名叫小英。
做了满月酒。又做了百日酒。小英看着看着长大了,能在巷子里爬来爬去,抓起鸡屎当麻糖放口里吃了。
潲桶仔还是每天到张家煤矿挑煤炭。做了父亲,他身上增加了一份责任,他给自己又加了码,每担煤,挑到了一百五十斤。挑着这么重的担子,走十几里野路,上山下山,涉水过桥,他却身轻如燕,走得飞快。
可是社会也在飞快地变化。好多新东西,都往这边涌。农民把田承包到户了。私人可以开厂了。一些干部,穿起西装来了。好多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县城里兴起了烧藕煤。东塔岭下面,一下冒出了两家藕煤厂。潲桶仔偷偷去看过。嗨,那也能叫“厂”。一道矮矮的用卵石断砖砌成的围墙,一个大敞棚,顶上盖了石棉瓦,由十数根木柱子胡乱撑着。敞棚中间矗着一部黑乎乎的机器。机器两头,各是一条传送带。东边有两个工人铲起煤炭扬进传送带,西边的传送带上把藕煤源源不断地送出来。机声轰鸣,煤尘很大,里边的工人都戴了帽子,戴了口罩,浑身乌焦墨黑。潲桶仔问了问藕煤机每天的产量,不禁吓了一跳。那家伙竟然一天就能做出几千坨藕煤。他不知道县城里有好多户人家,但他明白这机器对自己的巨大威胁。他的饭碗很快会给这机器抢走的。
果然,很多人家都用起了藕煤炉子。那东西干净,省钱,省事,还不用一天三次烟熏火燎地生火,何乐不为?也有的人家人口多,或是养了猪,烧藕煤毕竟火力不大,烧水煮东西都慢,暂时还烧煤饼。可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适应的办法。把地灶的炉灰扒掉,装上藕煤炉膛,闲时烧藕煤,忙时在藕煤周边再围一圈煤饼。如此一改,做饭也快了,烧水也快了,烤火取暖也足够了,一时招得很多人家纷纷效仿,就冷落了做煤饼生意的人家。
潲桶仔的同行,好多都转行,做别的事情去了。
潲桶仔却还没有醒过神来,一时还不想转行。
何况,就是他想转行,又能够做什么呢?他只有一副好身体,一把好力气,别无所长。挑了十几年的煤,天天跟煤炭打交道,他对煤炭有了点皮毛知识。抓一把煤炭,放在手心里看看,再团拢来用力攥一攥,大致就能知道煤炭的成色。可是这有什么用?这卖不了钱。
潲桶仔还是天天去挑煤。
潲桶仔家里的存煤越来越多了。半条巷子,堆的都是做好的煤饼。
水玉劝他不要去挑煤了,他摇头。打卦婆劝他不要去挑煤了,他不听。潲桶仔赌狠一样,还是天天去挑煤。下午,就扛根扁担,挨着巷子串,问人家要不要煤饼。那都是熟人,好多年的老主顾了。他用诚挚和忧怨博他们的同情。偶尔也能卖出一担半担,可是那些人在言语间,在付钱的时候,分明流露出的悲悯,深深刺伤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