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四面墙壁都刷白了,白得晃眼。
潲桶仔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做了五缸水酒。沿巷子摆了十桌圆席。万子鞭炮放了好几挂。冲天炮蹿起好高。那天,好多客人都醉了。
七
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幸福的日子过起来飞快。每天,潲桶仔还是黑早即起,到半上午时分,就挑回一担煤炭来了。水玉在家里早已烧滚了茶,做好了饭,倚门等着。洗过澡,吃完饭,潲桶仔照例会倒头再睡一觉。这不是回笼觉,但是比回笼觉更过瘾。下午,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小两口就相跟着到水玉的娘家去。他们去看看水玉的母亲,帮忙做点事。剁猪菜,扫地,缝被子,拆毛衣,在菜园子里拔草,浇肥,把煤灰捶粉了铺在菜土上面,拿一把小锄头细致地松土,见事做事,你帮我扶,格外殷勤。然后,喝一碗芝麻豆子茶,陪老人家说几句话,告辞。出门时,水玉会顺手抓一把炒葵瓜籽在手里,一路走,一路丢进嘴里嗑,把香气熏了一路。一把瓜子嗑完,也就到家了,赶紧做饭。吃饭。洗过碗,天就黑尽了。天黑了真是好哩,可以上床睡觉了。年轻夫妇到了床上,还能做什么呢?尽是好事。这是一天里潲桶仔最松快的时光。他握着水玉的两个奶子,就像抚在生活最酥软的地方,心态澄净,热血贲张,豪气万丈。他可以尽其所能地在上面杀伐劫掠。潲桶仔难怪那么能吃,身体真是硬扎,精力真是旺炽。他就像被揉到了极致的黄泥巴做成的泥炮,黏性极好,韧性极好,底皮捏得又薄,用力砸在地上,“嘭!”一声惊天动地,泥花迸溅。水玉看似体态单弱,承受力却好得很,也像那门口的青石板,怎么样都载得受得。不知为什么,她一触到潲桶仔,就会失声发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竟还笑中带喘,呢喃有语。打卦婆睡在外间,一板之隔,里头的声响听得很清楚。她在床上折身坐起,呆呆地坐了一会。也许是在谛听,也许是想起了遥远的一些事情。无论怎样,她心里是充满了喜悦。过一刻,她摸索着下了床,轻轻走到门口,轻轻带关门,到隔壁人家去闲坐,扯淡,喝茶。很晚,才灌一肚子水回家睡觉。
后来,她不再早睡。吃过晚饭,就出门去了。只是每天下午,她会去街陂上称回三四活泥鳅,拌豆腐氽汤,给崽和媳妇做晚饭菜。她另外还会给水玉熬一罐加了当归的甜酒煮蛋。
她还每天给菩萨上一炷香,祈求早得孙子。
泥鳅氽汤把潲桶仔养得红头花色,龙精虎猛了。
夜夜折腾,潲桶仔仍然次日一黑早就起床,挑着煤炭担子,照旧精神抖擞,步步着力。他出门很早,回家很急。家里的新媳妇就像一根弹力很强的橡皮筋,走得再远都在使着力把他往家里扯。
每过几天,踩一次煤。潲桶仔把几天挑来的煤炭堆在空坪里,堆成了一座山。他把块煤挑出来,堆放在一边。再又用筛子过筛,把碎碎的小块煤再又放一堆。大的块煤和细碎的块煤,是分开卖的,各是各的价。然后,在煤堆中间挖出一个洞穴,放进黄泥,倒水搅和。搅和得差不多了,就赤了脚跳上去踩。来来回回地踩。上千斤煤炭,在地上铺陈开一大片,潲桶仔一遍遍地踩过去,那感觉就像将军纵马驰骋在疆场上,得意极了。踩过一遍,翻过来,再又踩。如是五遍,把煤揉透了,粘粘的,黑得发亮。再然后,拍煤饼。这就到了最后一道工序,那神情像农民收割稻谷,是很享受的。双手在水盆里浸一浸,浸满了水,抠出碗大的一团煤泥,在手里团啊团,团得滚圆了,水光发亮了,单手托住,“啪——”一声拍在墙壁上。煤饼牢牢地巴住了,煤饼上盖着一个巴掌印,五根手指清清楚楚。一阵工夫,煤饼都拍上了墙,横看成行,纵看也成行,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筛煤、踩煤、拍煤饼,潲桶仔都不让水玉插手。他怕累了水玉,怕煤炭污黑了水玉的手脚。他只让水玉在一旁陪着,挑挑水,递递茶杯,拿毛巾给他揩揩汗。有时手上污黑不想去洗,就让水玉端着茶杯喂在他的口里。他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着水。那水沁凉的,清甜的,喝到肚子里好舒服。
因为要挑煤、踩煤,潲桶仔总是盼着天晴。但是下雨也不怕。我们那地方雨水多,尤其春天、夏天,难隔三五天,就有一场雨。雨一停,洪水就涨起来了。河满了,溪满了,沟沟渠渠也都满了。水势滔滔,白浪翻卷,一片喧哗。这时候,打鱼的都出马了。田野里到处是背鱼篓、扛鱼网、甩钓竿的。每当雨停,潲桶仔和水玉两口子跟着雨脚就出了门。两人皆窄衣短裤,拦腰束一条长布帕,男的肩上扛一副三角竹架,竹架的底竿各套了七八个竹圈,女的一手夹一张套网。到了一处河边,水玉下水去,将两张套网并排卡在水里;潲桶仔再上行约六七米,咚地跳进小河中间,一手各抓一个竹架按进水底。手一捣,竹架底部的竹圈就“哗嚓哗嚓”地响起来。潲桶仔缓缓地朝下游走动,一边把竹架捣得猛响。看看走到水玉跟前了,水玉呀一声起网,将网底朝前一抄,起出水面,就见网里跳荡着小鱼小虾泥鳅黄鳝小螃蟹。两人搀扶着一起上岸,将鱼虾倾进鱼篓。然后,收拾起鱼网,奔赴下一段水域。潲桶仔的眼睛很准,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是很“巴腥”。他知道什么地方鲫鱼多,什么地方泥鳅大,还知道什么地方藏有水蛇。每次下网,收获很多。一只硕大的鱼篓,看着看着就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