潲桶仔痛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声,造反派们早已跑了,无影无踪。潲桶仔只觉得一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无法忍受。他估计是骨头断了。他想喊叫,可是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这武器库里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他慢慢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走出库门。外面有风。风过处,路旁的矮树“沙啦沙啦”地响。他感觉轻快了许多。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灯。他忽然很想大叫一声:“有鬼吗?”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短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有的特务和国民党军队副官用的就是这种左轮手枪。他心里一阵狂跳,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上,闪闪地反光。路灯光黄蒙蒙的,但他觉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没有灯亮才好。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候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他觉得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都戴着红袖章,手持棍棒扁担,有人肩上还扛了一支枪。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慌乱,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12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么晚了。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怀里藏了把短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气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有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搞不好还会当作造反派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