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岭。那岭叫猫公岭。岭上乱石峥嵘,杂树丛生。站在猫公岭上,就看见了张家煤矿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风一样地刮下山去。
潲桶仔还清楚地记得卖炭赚到钱时的兴奋。他在墟坪上刚刚站下,买主就来了。买主是个中年妇女,微胖,穿一件三个口袋的干部装。过完秤,潲桶仔随口报出一个钱数。中年妇女在心里默了一阵,点头说:“没错!——你这后生算数好快啊!”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一张一块的。一张五角的。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最后是一张五分的。潲桶仔一张一张地接过钱来。接住一张,心就兴奋地跳一下。以前他都是拿钱出去买东西,这一次是自己赚钱回来了。他把钱接完了,攥在手里,心还咚咚咚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担煤赚到了一块一角六分钱。
他把赚到的钱给母亲买了一顶大斗笠。母亲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有张大斗笠,给她好遮风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经很熟练,很自如了。初上道时,他只挑八十斤,很快就能挑一百斤了。他也跟同伴们一样,学会了一些小小的偷奸耍滑的技巧。他在煤矿装煤时,会把块煤先码在箩筐底下,上面再盖煤粉(块煤比煤饼的价钱贵很多)。他知道块煤该怎样码才能躲过检查的铁钎。过磅秤时,他知道把煤筐放得尽量靠后,或是用脚尖偷偷地顶在磅秤后面,这样,一百斤煤往往能多给出一二十斤分量。过渡时,他不再按规矩交船工五分钱,他会用花言巧语,装穷叫苦,说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钱。但他不坑买主。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故意把煤饼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饼很难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样。也有的人的煤饼不是风干的,是晒干的。晒干的煤饼里头还是潮湿的。还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时多掺黄泥。这类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扁担新箩筐给他时,就嘱咐过,我们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赚钱,那种事做了缺德,千万不能做。潲桶仔也觉得不能做。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多跑一趟张家煤矿,那点小利就赚回来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卖煤时,他会让买主挑出任何一块煤饼敲开来看。看干没干透,看黄泥掺得是不是适度。过秤时,他总会让秤杆尾巴翘得高高的,让买主欢喜满意。
潲桶仔长到十八岁时,居委会主任把他的名字编进了基干民兵排。基干民兵是要持枪的。(是真枪哎!)他跟随民兵们去操练过几次。每次操练,他把枪扛在肩上,跟着队伍操正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他也喊。还练卧倒。练瞄准。练突刺——刺!他觉得很兴奋,神气极了。
可惜每次操练以后,枪都要收回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觉怅怅的。
二
潲桶仔十八岁那年,闹起了文化大革命。
运动在县城是轰然而至的。一夜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狂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砸石狮子,烧雕花床,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分惊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队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每天挑煤回来,洗过澡,换件干净衣服,他就上街去了。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都等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听到锣鼓声、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游行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个个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游行的队伍真多,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游行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号,声音总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穿着整齐,左手佩着红袖章,精神抖擞的样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走到了丰和墟坪。他很难想象这位早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怎么竟成了学生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