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包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样的?说你是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他褪下手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他想这一定是进城的农民向县政府里头的造反派发起进攻了。他不知道子弹能不能把县政府大门打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他暗暗地庆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
三
潲桶仔找医生看过,他的手臂被打成骨折了。医生给他敷了药,上了夹板,撕一条布筋把手臂吊在胸前。伤筋动骨一百天。潲桶仔几个月都不能做体力活,不能挑煤炭了。潲桶仔很沮丧,又十分恼火。他不知道这个账该算在谁的头上,该去找谁。找基干民兵排长?排长在武斗中被打死了,尸都没有收到。找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早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天挂牌游街,诸事不晓。找县武装部?县武装部认得你是谁。找造反派?那是找死!
“那天晚上你看清楚下手打你的人了么?”打卦婆问潲桶仔。她觉得这个崽真蠢,谁打的他都不清楚。
潲桶仔极力地回忆那晚的情景,抿嘴摇头。天那样黑,人那样多,他吓都吓晕了,哪里看得清人。
而且,就算知道是谁,他敢去找么?
但他终究是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忽然很兴奋地问打卦婆:“不是说你会算卦么?给我打一卦算一算?”
打卦婆淡淡地说:“好多年头不做那个事情了。不会算了,算不灵了。”
打卦婆到底还是偷偷地算了一卦。那天潲桶仔不在家,她量了一筒米,用麻线刮平,找出三枚铜钱,算了好久。
吃晚饭的时候,她重提旧事,似乎不经意地问潲桶仔:“在武装部的那天晚上,硬是没有你认识的人?”
“说了好多遍了,没有。”
“熟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也没有?”
潲桶仔想了想,说:“听到有一个像是同学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雷仁宝。有个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会指头。她的眉头皱拢来,凝了一会神。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掉在饭桌上。
临了,她抬手拢了拢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只顾埋头吃饭的潲桶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她再没提过这件事。
潲桶仔伤了手臂,一段时间都挑不得担子,只能闲在家里。看着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出外面赚钱,想着自己现在又要让母亲来养,心里很难受。潲桶仔难受的时候就在家里转圈圈,从外屋走到里屋,从里屋又走到外屋。走累了,站下来,就以头撞墙。撞得墙壁咚咚响。
潲桶仔的家很小,只有两间房屋。里屋是睡房。那是间狭长条的房子,并排横两张床铺,就没有多少空地了。两张床顶头的地方隔了块纸板,半人来高,算是挡一挡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衣柜。靠墙摆了张宽条凳,衣服就乱堆在条凳上。门角弯里躲了一只尿桶。潲桶仔常常在晚上听到打卦婆屙尿时尿桶里溅起的沙沙声,大气都不敢出。最丰富的是床底下(两张床铺的床脚都用土砖垫高了,为的是能多放东西)。鞋子,袜子,纸盒子,铁丝,电线,旧轮胎,烂瓦罐,烂脸盆,没有戥子的秤杆,只剩半截的锡酒壶,生锈的马钉,什么都有。还有十几只腌菜坛子。坛子有大号、中号、小号。大的水桶般大,小的状如拳头。都很旧,很有年头了。坛子里腌着萝卜、酸菜、豆角、刀豆、大蒜、大头菜、霉豆腐……随季更换,长年不断。里屋四壁无窗,出大太阳的天气这里也是暗暗的。所以,睡屋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尿臊混合了腌菜还有汗臭的有点难闻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