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半下午,肚子饿得叫了,潲桶仔走原路回到家,生火炒饭。县城里的很多人家,中午都是两碗冷饭就点剩菜,几下几下吃完,很简单,很快捷。可是潲桶仔生在穷人家,却养了个富贵肚子。他是不吃冷饭的。他喜欢吃炒饭。他还只用猪油炒饭。他把剩饭转到炒菜锅里,端到门口的三脚铁架上,点燃柴火(他是挑煤卖的,家里堆了好多煤炭,但他家很少烧煤。春夏秋三季都是烧柴火,只有到了冬天才烧煤。所以,他家门口的墙壁被柴烟熏得焦黑),待锅热了,才挖一坨猪油,擦着锅边慢慢转动。他看着猪油慢慢溶化了,渐渐浸进米饭里去了,心里好快活。他把柴火退小一点,慢慢地、不断地翻动米饭。只一阵子,香味飘起来了,半锅米饭油汪汪的,晶莹、清爽、结实,锅铲都有点撬不动了。潲桶仔把炒饭盛到海碗里,堆得溜尖。他觉得猪油炒饭真香,真好吃。
吃过饭,潲桶仔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去,困意也就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耸肩垂头,眯起了眼睛。有风从巷口推过来,抚在身上,感觉十分松爽。他很快睡着了。他似乎做了个梦,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反正过一阵就醒了。他睁了睁眼,身体却懒懒的,直不想动。太阳光还很强烈,晃得脑子发晕,他就又闭上眼睛,想心事。其实他这个年纪的人,会有什么心事呢?没有。但又好像心事不少,还很重。心事之一:那天晚上县武装部仓库的枪支既然都没有枪栓没有子弹,为什么还叫他们基干民兵排去守卫呢?为什么叫他们去了,武装部里自己的人却都跑光了呢?这个心事,潲桶仔一直在想,想了好多次,总想不明白。那件事情,就像粒生命力极强的草籽播在他的心里,一遇雨水,就刺刺地往外长,扎得他心里无比毛躁。
闲逛,吃饭,睡觉。潲桶仔每天这样过,时间真是飞快。夏天结束了。秋天也过去了,白天开始变短。潲桶仔的胸脯上、大腿上都长出肉来了。
他的左胳膊好了。
潲桶仔重操旧业,又踏上了去张家煤矿的路途。几个月不干体力活,身体娇气了。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到肩上,腿弯子有点发虚。十几里的路程,他比往常要多歇两次肩。开头几天,他感到很累,一天比一天累。回家躺到床上,骨头发软,浑身酸痛。可是他咬着牙挺过来了。只要挺过这一关,眼前是海阔天空。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体力,百十斤的煤担子,不用太费劲就挑回了家。这时候已经到了冬天,天气转冷,家家户户烧煤的用量增加,煤炭的生意更好了。于是潲桶仔也给自己的劳动加了码。他上午挑了一轮煤回来,吃两碗油炒饭,歇一歇,打个瞌睡,再次出门,到天黑边子又挑回一担煤。或者干脆一次挑两副箩筐去煤矿,都装了煤,分作两担,轮换着挑回来——挑一担煤先走出一两里路,放下,扛着扁担原路返回,把另一担煤再挑到前头去,再又返回。如此几个来回,到吃中午饭时,两担煤就挑到家了。问他累不累?——不累。还省下五分钱。原来过渡时,他把两担煤一起搬上船,船工只数人头收钱,让他混过去了。
潲桶仔真是做得发狠。不到一年时间,挑烂了三副箩筐。做好的煤饼在家里堆不下,就码在了门口的巷子里,靠墙码成一长溜,半人多高,上面用石棉瓦盖了。有人来买煤,随时都有。他们家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小饭桌上,隔天就有一碗米粉蒸肉,或是一碟辣椒炒泥鳅。潲桶仔给自己买了双半统套鞋,一到雨天就穿了到处串门。
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情是收缴枪支。文化大革命中最乱的时候,一些枪支流散到了民间,政府在大街上贴出公告,限期收缴。公告上还措辞严厉地写道,如果不按期上缴,查出来将严惩不贷。宣传车也上了街,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高声喊叫,催促上缴枪支弹药。潲桶仔看到公告,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还藏着一把短火,吓了一跳。潲桶仔急忙回家,关上门,闩好了。捡回短火的那天晚上,他是随手塞在煤堆里的,第二天趁打卦婆出门时,他把短火转移到床底下,藏在一只烂布鞋里。他爬到床底下,把烂布鞋找出来。短火还在,红袖章也还在。他现在才有心情将这把短火好好地看一看。这是一把真的短火,通身铁铸。短火真好看。黑晶晶的。沉甸甸的。他在枪管和准星上轻轻地揉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直通心底,不住震颤。他的出生,跟短火有关。他从小就喜欢短火,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小到大,他玩残过好多短火。木头做的,竹子做的,铁丝做的,纸板做的,泥做的。现在握在手里的,却是一把真正的短火。他在电影上看到一些高级首长,或是女特务,用的就是这种叫做左轮手枪的短火。那些人身上的左轮手枪枪套很特别,像一只钱包,只把枪身那一块块兜住,枪把、枪管都裸在外面。一根宽皮带松松地斜斜地笼在腰上,把枪挎住。拔枪的姿势才潇洒。“啪!”无名指勾开暗扣,刷一下拔出短火,扬手指住对方。那个神气,啧!潲桶仔抬高手臂,把短火平举起来,斜眼瞄着。他一扣扳机,撞针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转轮飞快地转了一下。这声脆响,让他又想起了在武装部那天晚上的情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恶意。他想他是不会把短火交上去的。那么,把它丢掉?河里,塘里,井里,神不知鬼不晓,一丢了之,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