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牯子也站住了,侧过眼睛盯了他一会。潲桶仔听到他的牙齿嗑嗑地响。冷啊!潲桶仔自己也抖了起来。
“哦——是潲桶仔!”
“是的。是我。”他有点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不清。说不清。”
“那你现在是到哪里去?”
“回家。回石桥。”
潲桶仔知道他家在石桥公社。从县城到那里有四十多里路。
“你就这样子走起回去?”
“走!走回去!”
“你发梦癫吧。你这样子走得到家?”
“回家。一定要走回家!”
潲桶仔一下甩掉箩筐,脱了棉衣,裹在雷牯子身上,说:“走,先到我家里去。”
雷牯子晃动双肩,想要把棉衣卸掉。他沙着嗓子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回家!”
“讲蠢话哩!”潲桶仔生气地说。“哪样说我们都是同学。走,去我家里!”
雷牯子又犟了一会,到底跟着潲桶仔一起走了。
打卦婆在家。她刚刚封好灶火,打算到隔壁人家坐一坐,再回来睡觉。看到雷牯子的样子,惊得一连“啧”了十几声,赶忙就扒开灶火,扔一把柴棍烧起来。潲桶仔找出一条夹裤,一件旧卫生衣,给雷牯子穿了。
打卦婆又打了一盆滚水,让他把两只脚都放进里头,烫脚。
她一边忙这忙那,一边叨叨:
“造孽!造孽啊……”
雷牯子的嘴唇上有了血色,眼睛活泛了,头上也开始冒热气。这时打卦婆才问道:“你是哪个屋里的崽?”
潲桶仔说:“人家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叫雷仁宝。”“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雷、仁、宝,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就“哦”了一声。她盯着雷牯子看了又看,右手藏在衣襟里,拿大拇指和食指掐捏了一阵。
她的脸色一下就黑了。
她扯着潲桶仔的手出到门外。
她急促地问道:“这个人名字是叫雷牯子?!”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是的。”
“你叫他走!”
“为什么?”
“我也不想说多话。叫他走。即时出去!”
潲桶仔瞪眼说道:“你老人家是吃错药了吧!怎么说他跟我也是同学。人家现在背时也背到底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这种时候赶人家走,我还是人吗?”
潲桶仔真是有点生气了。他还没有跟打卦婆说过这样的重话。
打卦婆被噎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潲桶仔的话是对的。他做得也对。要是碰到任何人,她都会这样做的。可是现在是这个人。有的事情,只有她心里有数,不好点破。打卦婆默了一会神,叹口气,默默地回到屋里,又默默地架锅放水,煮了碗面条放在桌子上。
然后,打卦婆就出门到隔壁人家去了。
这时雷牯子才告诉潲桶仔,高中没有读完,他就回了家乡,务农。这次冬季征兵,他报了名,体检合格,穿上了新军装。谁知他被人举报了,列数了他参加造反派的种种情况。这天晚点名集合时,他被当场剥下军装,赶出了新兵队伍。天寒地冻,夜路茫茫,如果不是碰到潲桶仔,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够回得到家。
“那些人真是做得出哩!我一个中学生,我家三代贫农,纵有好大的错,也不至于该死吧!真是太做得出了!”
雷牯子激愤地说着,嗓子更沙了。眼泪流出来。泪珠子溅在汤面里,哒,哒,哒……
潲桶仔心里也是酸酸的。无端地他想起了那晚上自己在武装部挨打的情形,恶从中来,很想顶一句:“你也想想自己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没有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想做得那么刻薄。
他觉得那些事情好没有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就一人一头在潲桶仔的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潲桶仔送走雷牯子,才挑起箩筐出门。走在去煤矿的路上,他还在想着雷牯子。雷牯子这几年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大起大落,到头来会得个这样的结果,真不知道那是谁的悲哀。他想到自己每天挑煤,虽然辛苦,可是过得实在。他就感叹,人还是过得实在点好啊。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