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带着学生们去邻近的一个县实习,县委书记拔冗接见我们。当这位地方首脑出现的一刻,我几乎要在瞬间失控。他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在我眼里,全是潘侯的音容笑貌。他只差撞在墙上了,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没有令我失态。他叫潘伯,原来潘侯还有这样一位孪生的兄弟。这位兄弟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让人在其面前总是有种被宽大了的滋味。我成功地克制了自己,没有在其后的酒桌上向这位潘伯去打听那一位潘侯的消息。但我不能不想起我的老潘。显然,如果老潘也能大步流星且毫无阻碍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他的道路也必将是顺达与通畅的。
但是老潘你原谅我,我还是愿意将你定格在栉风沐雨的路途上:那本你遗留下的黑壳笔记本不久就被我填满了。我找了外观大致差不多的本子继续写。我尽力模仿着你的语速和文风,但是里面的差别却是心知肚明。当你将我记录成“唐朝人”时,绝对没有幽默的意思,同样,当你记录某人望天而“天上有云”时,同样也没有抒情的念头。你只是在勤奋地记录,没有哲学野心,不过是给这凌乱的世界定定位,本着与之建立起一座桥梁的恳切。而对于我这个学中文的,提起笔来先要杜绝虚构,杜绝幽默和抒情,实在不易。何况,当我耽于这样的记录时,更多的动机是出自于:遁离。我所做的,不过是给自己整理出一份索引,按图索骥,好让自己逃逸到世界的背面。于是,如上事实这样进入到了我的黑壳笔记本里,他们就此也会如同那条我们曾经谈及的小狗,在不经意的时刻,被我们悒郁地想起:
某日,流浪汉,小旅馆,摇身一变。
某日,校庆,照片,苍老。
某日,县领导,谈笑晏晏,酒量很大,酒后憔悴。
浮想中,二十年后,当潘侯再一次站在我面前,他一定毫无改变,穿着条绒外套和懒汉鞋,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唇不自觉地挛缩着,仿佛随时要吹起口哨来的样子。他开阔的额头保持着勇于撞向任何一面南墙的坚实质地。这个上帝遴选出来的孩子终获全胜,他活在时间的褶皱之外,不受岁月的拨弄。
我们面对着面。校园里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阒寂,宛如一座渺无人烟的空城。
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告诉我,他一直在奔跑,跑了无数个200步。
“知道我是怎么找回来的吗?”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响亮地说,“向左!向左!”
还是众所周知,一个人这么一往无前地跑下去,必然会跑回自己的起点。地球啊,是圆的。
“你别站在风里头!”
他突然严厉地断喝了一声,仿佛要把我从现在解救出来。仿佛我这么百感交集地看着他,这么心照不宣,这么眼巴巴的,就是在等待他给我鼓气,帮我跨出这一步。有那么一阵子,我真的看到了有一条灼亮的弧线温柔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也真的感觉到了那种即将濒临的自由。
但我该怎样才能蓄积出那股冲刺的决心?
真让人伤心,我这个学中文的,尤其在日益成为一个学中文的老家伙后,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回忆:不过将一切写成了一篇寓言。而在所有的寓言里,岂不是总有这样一些人,只能如此不合时宜地相继到来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