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寻潘侯的队伍无功而返。一路上王秘书的脸上愁云密布。这个精干的秃顶好像看出了什么破绽,一有机会就偏执地盯住我,发出大有名堂的喟叹,仿佛在翻来覆去地提醒我错失了多么宝贵的机会。我认为这个人和我一样,都崩溃了,他不但无法邀功,而且无法交代,怎么会在眼皮下活生生地弄丢了猎物。他该怎样才能让大人物们明白,追捕一颗方向感与常人迥异的心,就好比是捕风与捉影。尽管他的确是尽职尽责了,率队继续又向西搜寻了几十公里。
进城后我要求中途下车。使我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这支车队在我身后隆重地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往前走,但能够感觉到以王秘书为首的几十双眼睛颇为哀怨地在背后目送着我。这让我几乎走成了一顺子,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顿。王秘书什么意思呢?这是按照他职业经验的常规办呢,还是他特别赐给我一个仪式,用以哀悼我这个年轻人就此逆转的命运?风卷着树叶打转。空气中全是尘土的腥味。当年的路人和今天的路人毫无二致地在街上来来往往。我竭力避免着那种想要席地躺下的愿望将自己当街撂倒,一边戗直地走,一边倔强地吹起了口哨,吁吁啦啦,节奏拖沓得难以成调。
几个女生中的积极分子陪在朱莉身边。我形神涣散地去医院看朱莉,她们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所有猥琐的男性一般,同仇敌忾地鄙夷着我。朱莉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就像包裹在一堆单纯的不幸当中,两颗颜色本来就很淡的眼珠几乎已经完全成为了透明的。她长久地保持一个动作。我发现,那是因为稍一动,就会有大量的眼泪流出来。经历了一场浩劫,她的眼眶成为了一个盛满液体的容器,稍微倾斜,就会流溢。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认为潘侯才是这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不同程度,我和朱莉都有着教唆与加害的嫌疑。尽管此时的我差不多有愿望去宽恕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人。
我好不容易理出点儿头绪,打气精神对她说:“朱莉你不要恨老潘,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说完这话,女生们控制不住地嘘起来。我猛然觉得这间病房正悬浮在世界的另一头。
朱莉却笑了,昙花一现,从肉体的戕害中飞离。她先是辨认了一下灰头土脸的我,然后身体保持不动,手臂难度极高地屈伸在枕头下面摸来摸去,却一直摸不着要拿的东西,于是向上挺直身子,露出了半只乌紫的乳房,最终才亮出了那本黑壳的笔记本,塞在我手里。
“我怎么会恨他呢?”朱莉就这么惊讶地反问着我,语气像是在嗔怪一个对浅显常识都很无知的顽童,她拖长了声音,循循善诱地对我说:“我——爱——他。”
说完她瞪大那双透明的眼睛去寻找女伴们的目光,似乎要为我的无知而向她们致歉。结果那几位大义凛然的女生反而纷纷躲避着她的扫视。
我抱着那本黑壳笔记本从病房里出来,整座城市被昏蒙的黄沙笼罩着。这个本子我惦记已久,如今打开,我在它的扉页看到了这样几行献词:
我总是向着坚硬撞去
有一天我撞向了你
从此世界打开了一道柔软的缝隙
在漫天的黄沙中,就像那天夜里的朱莉,我也终于抱着肚子蹲在路边痛苦得不能自已。就像硫混进了磷,或者锰遇到了汞什么的,我的体内也化学反应般地经历着那种无以复加的瓦解和裂变。我的影子软弱地跌落在地上,年轻但已经混浊。我恐惧地发现,就在我的面前,我的青春已经瘫痪了。我年轻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尘世的痼疾,习惯于把无限丰富的生命归纳到几个庸俗的公式里,对别人和自己的爱情都充满了低级的怀疑,在还未迈出校门的时候,就怀着离丧的心情,只相信了欲望与诡计。
二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什么?朋友,敌人,交错的阳光和云影,万物熙熙攘攘,如果没有被记录在潘侯的那本黑壳笔记本里,那些先前的或是末后的,最终都会蒸发在子虚乌有的岁月里。
——而谁会在这个世界为我们数算日子?
我留在了西大。当我在那片高粱地里向潘侯举起了左手时,就已经与这个世界的坦途作别了。大客厅,钢琴,枝形吊灯之类的美梦当然于我无关了,更遑论什么沉默的保姆,那简直就像是一个讽刺。成排的书柜倒是弄到了手,不过却因此更加压迫了我栖身的空间。潘侯让我所经历的一切,使我过早地感受到了造物的严酷与神奇。这很要命。我认为差强人意,自己能够比较正确地教育我的学生,提醒他们别老想着大客厅之类的玩意,这只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