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肃清心肌梗塞去世后,封秀娟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们暂住舅舅封宝钢家。她对张英雄说:“记住咱们的仇人,陆志强。”
张英雄睡不着,想起陆志强。陆志强眼睛一单一双。说话的时候,单眼皮那只不断挑动。他穿蓝灰菱形格羊毛衫。他从袖管伸出的手,白白小小,跟女人似的。
封秀娟让张英雄出去找工作。张英雄说:“妈,你不了解世道。大学生满地跑,名校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我这种中专生。”
封秀娟道:“给你报过夜大学、英语班,读出来了吗?不是读书的料,更该吃苦耐劳。”
“妈,现在不兴吃苦耐劳。再怎么苦,也买不起房,讨不到老婆。”
“猪一样的混账话,故意让我伤心吗?”
张英雄受不了母亲泪光点点的样子,别过脑袋,“哦”了一声。翌日七点,他被封秀娟催醒,喝过泡饭,穿上白衬衫和人造革皮鞋,出门去找工作。透明的阳光,被晨风吹洒,落在行人身上。行人们拎着包,嚼着早饭,皱着眉头,往前冲赶。他们不知道自己金光闪闪地美丽。
张英雄在网吧厮混到中午,在小店吃过面,决定去老房子看看。临时搭在弄口的拆迁小组办公室已经撤走。红底白字的标语横幅,还残在电线杆之间,“以通情达理为荣,以胡搅蛮缠为耻。”周围的高楼们,默默包围着一堆废墟。麻绳、布片、棉絮、碎砖、水泥残板、五星红旗……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营养不良地枯黄着。有人支起竹竿,在砖瓦堆上晾衣服。一个长发男人,跪在一截破折的木窗框前,用镜头硕长的相机,搞着摄影艺术。
张英雄抹掉眼泪,去网吧打游戏。他玩《传奇》,不停打怪,却升级缓慢。一个没钱买聚灵珠、挂金刚石的人,在虚拟世界中,也注定是个小人物。张英雄又“死”了。他捏捏肩膀,转转脖子,出去找吃的。天已透黑。走着走着,又不觉饿,慢慢站住,不知该往哪里去。对街商场顶部,有块大广告牌,印着一家三口,互相挤挨着,嘴巴笑得开开的。他们的牙齿,饱满得像玉米粒。年轻妈妈手里,举着一支牙膏,旁边写着:爱家牙膏,全家都爱。
张英雄凝视那些巨齿,恍惚觉得不真实。一个疾走的胖子撞到他,骂道:“神经病啊,站在路当中!”一个女孩紧跟着擦了他一下。“马上到了,你们先吃,别等我。”她耳边悬着细细的手机耳线,乍看像在自言自语。
张英雄想到给封秀娟一个音讯,一摸口袋,忘带手机。他走进便利店,看见收银机边的公用电话,又不想打,要了一包双喜烟。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说:“一瓶酸奶,帮我结账。”张英雄心里一跳,靠到边上,低头假装掏钱。陆志强瞄了他一眼,拎起湿漉漉的酸奶,走了。
“烟不要了。”张英雄跑出去,左右一张望,认准那个灰白格两用衫背影。穿过两条马路,左拐,再左拐。走进一幢老公房。张英雄盯着逐级而亮的过道窗口,膝盖窝里有根筋一抽一抽的。一个腰系警棍的保安,不知从哪儿晃出来。张英雄和他对视一眼,离开了。
回到舅舅家,晚上十一点。表弟还在阳台里用功。舅妈从卫生间出来,搓着湿头发说:“等到你现在。”舅舅封宝钢说:“这么晚。有收获吗?”张英雄含混一声。封宝钢家一室一厅,表弟睡阳台,舅妈舅舅睡里间,封秀娟睡客厅沙发,张英雄在旁边打地铺。
大家都说外甥像舅舅。封宝钢细长脸,戴金丝边眼镜,他是中学政治老师。“不像,哪儿像啦。”起初,封宝钢听到说像,还这么应答。后来就当没听到,别过脸去,不看张英雄。
封秀娟压着嗓门道:“让人瞧不起了吧,到底上哪儿去了?”她掐张英雄胳膊,张英雄不觉得疼,但眼泪下来了。
封秀娟耳语道:“有点出息吧。你爸从来不哭的。到底上哪儿去了!”
“找工作去了。”
“撒谎,找到这么晚?”封秀娟举起巴掌,犹犹豫豫地,轻按在儿子脸上,“家政中介也没消息,这样下去,你舅这边房租都付不起了。”
张英雄睁大眼睛,嚅了嚅嘴。
封秀娟道:“亲兄弟,明算账,我是拎得清的人。”
里屋咳了一下。分不清是舅舅还是舅妈。封秀娟闭了口,搂过儿子,捋捋头发,捏捏耳朵,然后指着地铺。张英雄乖乖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