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开春,陆续有人搬走,留下空屋子和一堆流言。有说老俞拿到八百万,在市中心买了三室二厅,过起上等人生活。有说张宝根塞给勘测员五千块钱,鸽子棚多算了三平方米。
“你吃过他的鸽子吗?”
“谁要吃他鸽子。”
“就是,蔫头蔫脑的,保不准生了瘟病。”
“我有件新衬衫,头一回洗晾,就沾了鸽子屎。让他赔钱,还跟我吵。早知道告他去,养鸽子、乱搭棚,都是违法的。可怜最后倒霉的,却是我们遵纪守法的好人。”
张肃清不肯错过每条小道消息。可听完以后,又吃不下饭,拼命灌白酒。他给亲戚、朋友、老同事,逐个打电话。大家都说:“没路子,我们也是小老百姓,帮不了什么。”张肃清道:“他妈的,我也有科长女婿就好了。”有时拎起张英雄打一顿:“没用的东西,这么大年纪,还吃父母、用父母。要是有点出息,我们不至这么惨。”
一晚,张肃清醉卧着,被敲门声惊醒。“别开门。”他告诫妻儿。敲门声持续二十多分钟,时疾时缓,时轻时重,执着不渝。张肃清翻来覆去,哼地起身。
门外站着个矮瘦中年男人。“我是52-3号地块拆迁小组组长,姓陆。”他晃了一下证件。
张肃清双手一撑,占住整个门框:“干什么?”
“找你谈谈。”
“深更半夜,不让人睡觉啊?”
“小钱每天来,你都不开门。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的。”
“都出去了,家里没人。”
“所以半夜来,半夜就有人了。”
他叫陆志强,张肃清仔细察看工作证,说了几遍:“我记住你了。”任凭张肃清怒吼,陆志强说话都轻轻慢慢。他将材料摊开,拿出计算器,滴答一通算:“四十五万封顶。”
“这点钱能干什么,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到。”
“我们按规章制度来。算出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凭啥隔壁姓俞的拿那么多钱。”
“他拿多少,你怎么知道。不要道听途说。”
张肃清放低声音道:“再多给点,行吗?算我求你。这点钱没法活呀。”
“什么叫没法活?你是上海户口,有房、有退休金、有老婆孩子,没事咪咪老酒。那些刚毕业的外地孩子,比如钱丽,父母乡下种着地,在上海举目无亲,拿着一千多块工资。你不知比她强多少。”
“我有一家子人,总得有个房啊。没房我上访去。你小心着。”
“全国十三亿人口,人人为着点小事找国家,国家哪管得了。我们有法律政策,得依法办事,这才是治国之本。”
陆志强拿出一叠“治国之本”——《拆迁补偿细则》,递给张肃清。张肃清翻了两页,随手一扔,继续厮缠,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递水递烟。陆志强重新拿起计算器,一边算,一边将算法报出来,最后的数字是:42.742。
“钱丽说三十五万,是严格按照政策。我对得起你,把门口水斗都算进面积,还给你凑个整数。四十五万是小数目吗?你的退休工资才多少。”
张肃清拽起计算器,狠狠盯着。陆志强双手托在下方,以防他突然摔砸。张肃清放下计算器,转身躺回床上。封秀娟也躺回床上。张英雄从被窝里转过脑袋,觑着陆志强。从张英雄的角度看,他像一名阅卷老师,提笔锁眉,在考量是否要给不及格。终于,他在纸上划了一杠,收好东西走了。
翌日,张肃清早醒,在床边怔怔坐着,喊:“封秀娟,拿只热水袋,我胃疼。”
“让你喝白酒,胃疼了吧,这可怎么办。”封秀娟冲了热水袋,给张肃清捂着。
俄顷,张肃清道:“难受,再睡会儿。”
一睡睡到傍晚五点。封秀娟在烧菜,忽听张肃清喊:“不行了,不行了!”丢了铲子,过去一瞧,张肃清扯着领口,大声喘气。封秀娟帮他捋胸,捋了几下,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封秀娟又是按摩,又是抚慰,最后搂住张肃清脑袋。她想起二十二年前,她羊水破了,在去医院的三轮车上,张肃清也这么搂着她。封秀娟摸摸丈夫的脸,他柔软的皮肉上,有硬渣渣的胡子。她又摸摸他头发,他花白的头发,像被风拂过的草,顺着她的手势低伏。张肃清在她怀里突然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