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封秀娟叫醒张英雄。早饭是生煎包,封秀娟买了十二两。封宝钢说:“楼下那家买的吧?小摊小贩的,都用地沟油,你们看新闻吗,知道地沟油吗?”舅舅一家三口,吃袋装麦香小面包。他问封秀娟吃不吃。封秀娟说:“我们吃生煎。”
张英雄早饭罢,被赶出门,在街边茫然片刻,乘车去陆志强家。他坐最后一排,身体仰摊,双腿劈开,十指交叉在小腹上。车上未免太空了。是双休日吗?他想拿出手机,看看日期,却眼皮都懒得抬。公交车一颠一簸,生煎的滋味一次次返上舌根。油脂、葱花、肉汁。他心满意足,昏昏欲睡,一时竟忘了要去干吗。
到法镇路站,张英雄下车,半爿屁股和一条腿麻了。车站往北二十米,拐进一扇铁门,就是他的老家。铁门是拆迁前半月装的,一扇无法旋转的旋转门。张英雄曾见一个中年男人,连同他的自行车,卡在铁门里。等待通过的人们骂骂咧咧,争相帮抬自行车,结果使得龙头更深地扎进铁条之间。
张英雄在犹豫,是否再去看看那堆废墟。他到铁门前,停了一停,折身反向而去。走了十分钟,背上微汗,就看见陆志强的家了。兵营式六层老公房,孤零零两排,插在抚安路和抚宁路之间,两条路斜斜交汇。从小到大,张英雄无数次经过这里。他记得自己满腔睡意,沿抚安路慢慢走。汽车喧着喇叭,甩着一屁股尾气,一辆一辆超过去。也许那种时候,他曾和陆志强打过照面。可谁会留意呢。再往前是菜场,封秀娟常让他捎点葱和草鸡蛋。有时记得,有时就忘了。边上一溜点心摊,热烘烘的油锅香,勾得人放慢脚步。张英雄喜欢米面饼和煎饼果子。他捧着早午饭,斜过马路,来到“奥特曼网吧”。傍晚时分,手机在腰间震动不绝。那是封秀娟催他晚饭。他掐了手机,付了网费,上路回家。
只有一次,张英雄注意到这两排房子。脚手架搭得太密。它们沿街的外墙面,正被刷成粉红色。其他三面为什么不刷?张英雄有点奇怪,但很快懒得去想。
此刻,张英雄站在这儿。粉红有点脏了,变成粉灰色。楼腰悬着一条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楼旁新立着一只海宝,约两米高,举起的胳膊上,搭晾着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使它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店小二。
抚安路重铺了柏油和条石。一块黄黑条纹的施工路障斜出路边,逼得自行车绕道。没人想到挪开它。快车道隔离带新装了银色铁护栏。隔离带内的长春花、金边麦冬、大花萱草,枝叶沾染了银漆,在晨光中点点闪烁。
张英雄绕到楼房背面。每一栋都安了防盗门。昨晚,陆志强进的12号门。门牌下方,钉着两块铁牌,“禁止停车”、“小贩与拾荒者禁止入内”。张英雄后退两步,靠在一辆私家车上。那是辆黑色雪铁龙,长得圆头圆脑。张英雄想在车身划一刀,或者搞点别的破坏。他只是想了一想。一个穿翠绿冰丝练功服的大妈,腋下夹着艳红跳舞扇,从12号楼出来。张英雄蹿上去,挡住打开的楼门。
楼里一梯二户,家家安了铁门。过道散置扫帚、拖把、自行车、敞口垃圾袋。张英雄觉得,陆志强应该住在顶楼。这样猜测没什么理由。爬到五楼时,有些气喘。张英雄停靠在墙边。想到离陆志强如此之近,不知哪处骨骼“咔啦”一响。六楼二户同属一家,铁门封在楼梯口。二户之间的过道,铺着蜂窝状红白小格马赛克,装着顶天立地的胡桃木多门壁柜。一扇柜门镶有穿衣镜,张英雄照见愣头愣脑的自己。一个摇粒绒睡衣女人,打开601室的门,去往602。她突然发现张英雄,锥子似的下巴狠戳过来:“找谁?”
“陆……志强。陆志强在吗?”
“什么陆志强?”
“他是你邻居吗?”
“不知道什么陆志强。快滚,不然我喊人了。”女人“咣咣”摇着铁门。
张英雄飞速下楼,几次差点踩空。该死的陆志强,躲在哪个猫眼后面呢。张英雄冲出大楼,吐了口气。圆头圆脑的雪铁龙,用一侧车头灯觑着他。张英雄上前狠踢一脚,跑开了。
抚宁路上,新建了商业休闲街。街头一座塑料板搭制的凯旋门,缀满五彩小灯泡,一侧门柱镶着一杯霓虹咖啡,另一侧是霓虹高跟鞋。傍晚时分,杯口轻烟和鞋帮的蝴蝶结,荧荧亮起来。部分店面还在装修,围板喷绘布上,印着“New World休闲街Opening Soon”。张英雄没搬走时,休闲街就动工了。封秀娟说,这种地方是骗钱的,巴掌面包卖十来块,还没一块五的馒头好吃。张英雄走进一家面包店,发现有种圆面包,只卖四块五。他买了一只,小口吃起来。他不饿,只是有些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