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张英雄想着那血,和粘在血上的苍蝇。他有点恶心,像被逼生吞了肥肉,卡在喉咙口,上下不得。他躲进“小包房”,回味着,出着神。
陆志强没有按时回家。女儿坐在阳台里,捧着饼干听,发着呆,渐渐停住咀嚼,任由腮帮子鼓着。望远镜头中,她近在咫尺,仿佛张英雄一伸手,就能够到她。
八点多,陆志强回了。拿走饼干听,将一只肉松面包放到桌上,自己倚着阳台门,啃一圆面包。女儿不看面包。陆志强又过来,将肉松面包搁在她手背。她仍不看。陆志强放下圆面包,捋抚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女儿依然注视前方,手却灵活地拿起肉松面包。她每咬一口,脑袋都借势后仰一下,仿佛费了很大劲。陆志强搂住她。他整个人是灰的,她却白里透红。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慢慢淌下眼泪。
张英雄收起望远镜。整个晚上,他不停思念她嚼着面包流着眼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这使他想起封秀娟。他给封秀娟打电话,始终关机。陆家阳台窗帘拉上了,灯还亮着。沈重使唤他洗抹布时,他恶声恶气道:“等等,没见我在拖地吗?”他吓了自己一跳。
沈重笑道:“算你有胆,敢顶撞我了。”
下班时,张英雄对沈重说:“你去玩车吧,我要去看妈妈。”
“你脑子进屎啦,都快一点钟了。”
“我要回去看妈妈。”
沈重盯着他。过了会儿,说:“好吧,上车。”
舅妈开的门,蓬着头,怒视张英雄,招呼也不打,扭头往里走。
俄顷,封秀娟出来,慌道:“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
“啥时候不能看,深更半夜的。”封秀娟瞧着儿子,眼睛亮亮的。
张英雄拉起妈妈的手,放到自己脑袋上。封秀娟轻抚起来。屋里有脚步声。她缩回了手。
“乖宝贝,今晚睡这儿吗?”
“不了,朋友在楼下等。”
“一个人住得惯吗?”
“嗯。”
“吃得好吗?”
“嗯。”
舅舅过来了:“别站在门口,邻居以为什么事呢。”
“我走了。”张英雄说。
“真不睡这儿?好吧……跟舅舅说再见。”
“舅舅再见。”
舅舅没有应声,一手扶着门,随时准备关上。张英雄挥挥手。封秀娟和封宝钢并排站着,他们一样的长脸,一样地皱着眉。封宝钢拨了一下门。封秀娟的脸消失在门后。
张英雄躲在楼梯上,等待哭泣停止。手机响了。他捂了捂眼睛,慢慢走出去。
沈重靠着摩托车,T恤撩到胸下,手里捏着手机,搁在松垮垮的肚子上。“这么长时间,死在里面啦?怎么哭成这样?”
张英雄吸了吸鼻子:“我妈……”
“别妈妈长,妈妈短的。你要回去吃奶啊。”
“你不想你妈吗?”
“我妈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沈重恶声恶气道。
“我爸也死了。”
“笨蛋,我妈没死,我当她死了。”
“为什么呀。”
“这个臭婊子,要是有点当妈的样子,我也不会这样。难道我天生想做坏蛋、废物、人渣?谁不想做好人啊?”
张英雄摸摸脸,眼泪止住了,泪痕崩得皮肤发紧。
“我是个人渣,”张英雄顿了顿,“我是个人渣,你承认吧。”
张英雄犹豫道:“哦。”又即刻摇摇头。
沈重挑了挑眉毛,将手机塞回兜里,手掌“啪啪”敲着摩托座。
张英雄赶紧说:“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人挺不错。”
“哦,哪儿不错?”
“大方,讲义气……还有……嗯……”
“行了。”沈重挥挥手,做个夹烟姿势。
张英雄掏出一支中南海,一支双喜烟。
沈重道:“别装了,在乎这点吗?”
张英雄换了一支中南海。一人一支,和沈重抽起来。
月光下,烟雾丝缕交错。无风的一刻,它们似乎静止,既不上升,也不下降。沈重和张英雄,默默注视对方吐出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