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乘跨出山门,决然离去,看上去气势很大,心里却虚得很,心底下还是无奈和软弱,并不知道,自己此去后果如何?
路过山门外那个IC卡电话亭的时候,可乘不由得停下来,摸出IC卡,给红芳打去电话:“喂,是红芳吗?我是观音寺的和尚。”
红芳问:“你同意帮我忙了?”
可乘说:“我同意,但是,我有条件。”
红芳说:“你说吧,啥条件?”
可乘说:“第一,在你家最多呆三天,时间长了,我肯定装不下去;第二,我是和尚,一要吃素,二要单独住一间房子。”
红芳说:“呆三天可以,吃素也没问题,我奶奶长年吃素,你俩能吃到一起。可是单独睡一间房子?那我们还不如不回去!”
可乘问:“为什么?”
红芳说:“哪有夫妻分房睡的?”
可乘没话了。
红芳接着又说:“你别担心,我就是请你帮帮忙,没别的意思,我家的炕很大,能睡四五个人呢,到时候你靠墙,我靠窗。”
可乘说:“那好吧!”
红芳说:“谢谢你!”
12
北京开往兰州的列车上,卧铺车厢里,红芳、可乘、孩子,已经是让人羡慕的一家三口了。当妈妈的,虽然化了太浓的妆,仍能看出长相和身材不错。反观那位少言寡语的爸爸,应该是个成功人士,否则这位太太也不会嫁给他。事实上红芳也真的把可乘“重新包装”过一番,让他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双排扣的西装,格子衬衣,红领带,尖皮鞋,带沿的黑色平顶帽——红芳称作“陈冠希帽”……这身行头花掉了五千元的一大半,变相地感谢了可乘,令可乘看到了这个女人讲义气和豪爽的一面。红芳自己也很得意,认为他现在这个样,足够给自己撑撑面子的,还夸他是个“潮男”……
两张票,一张下铺一张中铺。可乘在底下晃了大半小时,就早早爬上床去,躺下看一本《读者文摘》。是没更名为《读者》之前的旧杂志,因为是家乡的刊物,所以很亲切,却丝毫看不进去。此刻才发现,装成红芳的丈夫,绝不是小事一桩,是一项超越自己能力的“大演出”,非得武装到牙齿不可。而自己的确更喜欢简单清净,喜欢像老鼠一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不然当初也不会出家当和尚的。
可乘爬在床上,写了日记:
我不喜欢智河住持,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当和尚。清净是我的命根子。我害怕一切形式的麻烦,哪怕是小小的麻烦。再好的事情,比如女人,如果伴随着麻烦,我就不要。当初饭馆开不下去,就是因为麻烦太多。工商税务,天天都有应付不完的麻烦。连爱卫会的人来了,都要低三下四,陪酒赔笑。
此行刚刚开始,我已无力承受。
没问题,我必需回到观音寺。
我的户口还在观音寺。
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
可乘发觉,这则日记很像是预备好让红芳看到的,向她表明“誓不还俗”的决心。立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自作多情了,人家的想法可能很简单:只是请自己帮帮忙、骗骗家里人而已。更可怕的是自己口气里含着哀求,“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感叹号其实是打给自己的,无形中好像是在哀求着什么。
可乘重新躺好,闭上眼睛。
按照习惯,晚上十点多,如果在庙里,应该打坐入静了。可是,无法打坐不要紧,竟然也入不了静,可乘这才意识到,打坐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打坐是入静的前奏,也是顺利入定的保证。身体一旦放倒之后,思想就很容易涣散无定,像风中的云影,四处乱飘。由此看来,打坐其实是一种战斗的姿态,入静是向混乱无序的思想宣战。进一步说,出家人其实是战士,软弱的战士,静的战士,空的战士,自取失败的战士。出家就是用失败让那些自以为是为数众多的胜利者略略感到不安。
就这样,可乘始终没有睡意,如同置身在一个玻璃容器里,每一粒细胞都是透明的。下铺的红芳完全不理他,侧身躺在床边,把孩子护在怀里,静静地看着睡熟的孩子,好一副慈母的样子,又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车厢里熄灯了,最后两个说话的人也安静了。可乘准备上趟厕所,下床后看见她向他招手,悄声对他说:“帮我看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