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本以为这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第二天顾长风真的就来了,周克硬生生地被他拉去报了名。
正式开始学车了,周克才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会晕,并且十分讨厌汽油的味道。一个晕车的司机,这听起来多少像个笑话。可周克就是这种状况。好在驾驶技术是可以培训的,晕车的不适也可以通过不断的训练来减轻。学期快要结束时,周克差不多适应了汽油的味道。
顺利拿到驾照后,周克并没有按设想的那样开公交车,而是开起了长途客车。顾长风也是的,他干了半个月,嫌不体面,累,无聊,没有精力写诗,于是辞了工作,窝在家里继续当啃老族的族长,有空就和附近中学文学社的人一起混,准备酝酿一场诗歌革命。徐娅对他非常不满,觉得这样下去两个人毫无前途可言。他们吵了很多次,不但没有达成共识,分歧还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分了手。
周克所在的那辆长途客车,名义上属于市汽车运输公司,其实是私人财产。客车和客车之间,是存在竞争的。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客车的老板无一例外地会要求员工们不失时机地超载。春运期间超载的现象最为普遍,因为那时候乘客所缴付的车费比平常要高出一倍甚至好几倍。周克的老板也不例外。
第一次超载行驶让周克沿途都在担惊受怕。那时候,客车的过道上坐满了人,怨声载道。这还算是有点人性的,据说有的客车为了载客,还会把乘客安排在车底下原本用来摆放行李的地方。春运期间是交通警察出现次数最多的时刻,为了避免和交通警察相遇,避免和高额的罚款单相遇,避免和老板的指责相遇,周克沿途把车子开得飞快。深圳和那个南方城市之间的路和周克的生活一样,充满曲折,结果有大半的乘客因为客车的飞速行驶和方向的频繁转换而头晕目眩,在车厢里吐得死去活来。
脱险后,周克才发现他的晕车症已经彻底克服了。这大概是神经受到刺激后的非正常反应,不管怎样,这都算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更有意思的是,平时的竞争对手因为春运期间客满为患,此时都已化敌为友。他们的对手已经不是同行,而是身穿制服、手拿罚款单的交通警察。他们沿途常常会互通信息,告诉同行们何处有危险,行车须谨慎。连周克这个不怎么合群的人,也突然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只要是江湖中人,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肝胆与共。这让周克像以前着迷于诗一样,着迷于这“贼捉(弄)兵”的游戏。在那段时间里,周克第一次品尝到了做客车司机的乐趣。他甚至觉得,做客车司机比做诗人更有趣,在“车江湖”比在“诗江湖”更有趣。
那段日子里,周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高速公路上度过的,然而只要回到家他就会发现,他的身体和陈碧玉的身体比以前更有默契了。它们总是在同一时间想着拥抱对方,在同一时间向对方敞开,然后在同一时间封闭,等待下一次心有灵犀。那实在是一个城堡般坚实的快乐王国。
可惜的是,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春运很快就过去了,他的生活一下子走向了下坡路。“车江湖”并不有趣,只要是江湖就总是险恶的。昔日看上去关系很铁的武林盟友其实只是笑里藏刀,此时开始明目张胆地拔刀相向,客流量的减少使得他们像争夺武功秘笈或争当武林盟主一样疯狂地争抢乘客。周克所在的客车有专门的售票员,争抢乘客的任务属于售票员小黑,不属于周克。那不是周克的战争。战争的硝烟和火药味,战争的残酷,战争的轰轰烈烈,都和周克无关。周克成了一个忧郁的观望者。
周克既失去了对手,又失去了朋友。表面上,他和小黑属于同一阵营,当然还包括周克的老板。然而,在那个阵营里,周克也失去了归属感。
周克缺乏归属感,首先是因为那个阵营缺乏平等。在老板面前,周克的腰板不够直,直不起来;在周克面前,老板却觉得腰板还是挺直一些好,要不当什么老板呢。他常常抱怨说,客车的轮胎磨损过快,客车的耗油量过大,客车的满座率或超载量过低。让周克最为难受的是,这位小学都没有毕业的老板常常在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刻,无所顾忌地暴露他的学历和周克的学历。都说剑增奇气,酒发雄谈,老板雄谈一阵后,总会得出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让周克无从推翻的结论:
“超!现在的大学生算个鸟,还不是替我这个小学生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