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问,什么病呀?
老人不肯说。他宁愿以漫长的静默回应女人的好奇。
女人改口赞叹说,多好的女人!
“我到处找过她,要给她治病,即使把我自己卖掉也要攒钱给她治病——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要去哪里啊?她不是到外面等死吗?但我找了大半年也找不着,有人说那条乌篷船渗水,她走不远,也许还不到陆家庄就沉了……但我不相信那条船会沉,跑得那么快、那么稳,她绝对是一把撑船的好手,一条破船到了她手上也跟好船一样……后来她肯定在哪里上了岸,在哪里躲着我,最后,病死在哪里了……你看,现在她回来了!她就在窗外,我看到她了——她要带我走了!”
女人突然感到害怕。她不是轻易害怕的人,这时却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惧,哎哟的惊叫了一声,像闪电划过寂静的凤庄。
“她跟你一样身材高大,能说会道,见过大世面。”老人低声地说。这是老人把女人和厚生母亲作的唯一的一次对比。
那天早晨,女人的男人早早就开船在码头等她,但她硬是要把老人的被子先清洗了。女人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老人才肯松开抓住被子的手。这张被子真脏,黑乎乎的像一张牛皮,把一江的水都洗黑了,如果江里有鱼,也会被毒死。女人就把被子摊在江边的芦苇上面晒,黑麻做成的被子像船帆一样远远就能看见。黄昏,女人下船,把被子收起来,走进凤庄。
厚生家的正在屋檐下等她,称赞她说,只有你才能说服老家伙把被子洗了,连厚生也说不服他,死倔。
女人说,我真想把他背到江边,彻底把身子涮干净……我说了,身体脏兮兮的去了那边,厚生的母亲会骂你邋遢,还要骂厚生不孝顺。
厚生家的神情骤然紧张,那无论如何得帮他洗一次澡。
老人洗了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澡。庞大的澡盆就放在床前,水气一下子弥漫满屋子,水里掺了一些草药,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女人对老人说,过去呀,只有皇帝才能洗这样的澡水。但老人死活不愿洗。“人都快死了,还洗什么!”老人气呼呼地说。女人又劝了一会,老人仍断然拒绝洗澡。厚生家的觉得没有办法,要撤走澡盆。女人说声不要撤,一把将老人抱起,旋即像婴儿一样塞进了澡盆。老人试图反抗,但没有力气,只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但衣服很快被女人强行剥落,赤条条一丝不挂。厚生家的害羞,转身走了。女人熟练而敏捷地把水浇到老人的身上,用毛巾使劲地擦拭,水很快变成了墨黑。老人反抗不成,便张开嘴巴呼喊“李文娟”,开始时声音很大,后来被水声压住了,最后竟温顺得像个孩子,静静躺在澡盆里并装出死人的样子,一动不动,让女人帮他洗完了这次澡。
凤庄的妇人们打听到了女人的很多情况。有些情况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有些情况是从厚生家的那里来的。厚生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厚生家的向男人表达了对女人的满意,同时也流露了一些猜疑。厚生也许知道的也不多,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说了一些女人的情况。几天后,凤庄的女人对女人便另眼相看了。女人感觉得到她们异样的眼神,连孩子们也远远地躲开她。女人终于忍不住问至善,你们为什么躲着我?至善说,我没有。女人说,我是说她们。至善直率地告诉她,她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女,在广州做过“三陪”,现在是第四陪,陪夜。
女人的脸突然暗下来,抓着手提袋的手不断地颤抖。至善后悔说错了话,“她们是胡说八道,”至善想挽回,“她们之前还说过,我的阿婆是旧社会的妓女,在船上做皮肉生意,得了脏病才被船家甩掉的……”
女人手里的袋子终于脱落,几只番石榴、枇杷子从石阶上滚下来。女人并没有回头捡散落的果子,呆站在石阶的中间,抬头往正德老人的房间张望。她犹豫了很久,至善以为她会掉头跑掉,因为她沿着河岸,还能追上她丈夫的乌篷船。但她还是从容地登上台阶,走进屋子,点亮了灯。但这一次,至善没有听到女人撒尿的声音。
从此,女人变得郁郁寡欢,甚至变得有些羞怯。第二天一早看见别人也不怎么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就走。厚生家的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向凤庄的女人解释,厚生说了,女人过去也不专门做那种事,如果不是家里穷,她也不会……她的男人,几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听说已经是个废人,除了开开船,做点赚不了几个钱的小生意,干不了什么活。凤庄的女人一阵唏嘘,都后悔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凤庄的女人们舌头是长了点,但实际上她们是很感激女人,为表达她们的谢意,那天晚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准备了好些东西,糖果呀,瓜子呀,葡萄干呀,甚至还有奶粉,都是她们的男人从城市里带回来或寄回来的,看到女人来了,便热情地塞满了女人的双手和口袋:“这东西,你夜里吃着解闷。”汉光家的最大方,把压在箱底舍不得戴的祖传手镯借给了女人。这只血纹路清晰的手镯在汉光曾祖母的坟墓里呆过,能避邪,汉光家的说,连鬼都怕它三分。女人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敢借你的呢,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汉光家的说,不要紧,人平安无事最重要,一只手镯算得了什么!汉光家的把手镯大大方方地戴在女人的手上,女人羞涩地笑笑:“其实,我什么也不怕,不过,现在心里更踏实了。”凤庄的妇人们看到女人都收下了她们的小礼物,心里也甚是踏实,好像女人已经原谅了她们。但过后的第三天,女人对厚生家的说,她男人的病又犯了,是旧伤复发,她不会开船,村里又找不到会开船的人,她只好在家护理男人两三天,这两三天,就不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