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到来使凤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们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惬意,女人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们会拉住女人的手说,你真的不害怕?万一老人半夜升天了……
女人说,害怕什么呀?不就是死人吗?除了不会睁眼说话外,跟活人没有什么区别。
女人的勇敢征服了凤庄的妇人,她们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不害怕死人呢?
“老人不喊叫了,是不是你从家里拿来擦台布堵住了他的嘴巴?”她们说。
女人说,怎么会呢?
她们说,那你肯定是把自己的乳房让他啃——老人就像小孩,有奶才安静。
没等女人回答,她们便笑得令各自的乳房剧烈地颤跳起来,凤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厚生家的也尴尬地笑。女人说,我睡自己的床——一个快死的人怎么还会想到乳房呢?可她们笑得更放肆了,女人觉得被别人开了玩笑,又拿不出好的回击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有办法让他安静,即使用乳房,那也是我的本事。
女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让老人在夜里安静下来,是因为老人把她当成了李文娟。凤庄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厚生家的也这么说,你就充当一回厚生的母亲呗,反正吃不了什么亏。女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难道还能强奸我不成?妇人们觉得是,突然没话可说了。
老人又不是她的父亲,凤庄的妇人们不相信女人一点也不害怕,没有男人的陪同,夜里连厚生家的都不敢踏进老人的屋子,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女人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有一次,厚生家的就听到女人在半夜里发出了一声惊叫,虽然不是很尖锐,但那声音肯定是受惊吓才发出来的。厚生家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翻身下床,在台阶下面大声地问女人,老家伙去了吗?女人良久才回答,还没有。老人适时地打了一个重重的呻吟,像刚刚缓过气来。厚生家的又说,要不要叫男人?凤庄没有男人了,我得到黄庄去叫。女人说,不用了,睡吧。黑夜又恢复了沉寂。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发出惊叫。凤庄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她的惊叫,知道她也会害怕,经此一吓,以为她可能不来了,但当天黄昏,女人还是来到了凤庄,只是比平时稍晚了一点点。
其实,那天夜里的那声惊叫确实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女人竟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勇敢、坚强。在她们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也会害怕。
那晚,老人突然精神焕发,跟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厚生的母亲。我这一辈子,故事多,遗憾也多,够说得上十辈子的,就一个李文娟,说到死我也说不完。老人说,在死掉之前,我就只说文娟。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女人。”老人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举了很多例子,还用准确的数字说明问题,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文娟干了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二件活,给我洗了八十二次脚,擂了两百一十五次背,她生孩子的那几天里,还给我修过两次脚指甲。她不让我干重活,她说那些重活呀你留着等厚生出了满月我再做,那时我还有力气,为什么不能干些重活?文娟说了,她的前夫就是干重活累坏了,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不能再让自己的第二个丈夫累坏了……
老人说,她不让我干重活,连轻活也让我少干,捕鱼期村里的男人日夜不停地都在江里捕鱼,她呀,不让我去,让我养好身体,我的身体除了胃肠不好喜欢拉肚子外没什么毛病。一个季节下来,男人们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呀,养得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又嫩,人们说我像衙门的人,对我妒忌得要死。结果,我变得越来越懒惰,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懒汉。外面的人都想到凤庄来看看,陕西的女人到底是长得什么样的,竟然不用男人干活,一个女人也能把家撑起来!
“结果是她累坏了自己。坐月子还挑粪去地里培庄稼,还给渔场涮鱼。她涮的鱼比谁都多、都好,别的女人嫉妒她,说文娟,你不怕鱼腥啦?文娟说不怕了。那你还晕船吗?文娟不作声。正是她们刺激了她,使她想起了船,结果几天后便跳上乌篷船跑了。那是一条废弃了的船,不知道是谁丢下的,搁浅在沙滩上,在江边风吹雨打好多年了,没有谁愿意修补它,好几次洪水也没把它带走,如果知道它会带走文娟,我早就一把火将它烧了。那天临近黄昏,我正给厚生洗澡,有人从江边回来对我喊,方正德,你家文娟没洗完菜就跑了。我扔下厚生,从村子里追出来,沿着岸边拼命地跑。江面上灰蒙蒙一片,但我还是看见了那条乌篷船,船篷千疮百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站在船尾摇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船撑,她把船划到了江中间。多宽阔的江面呀,像海一样。我大声喊,李文娟……但我这一喊,那条乌篷船一眨眼间便在江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鬼船一样。她肯定看到了我,却不愿回头,连厚生也不要了。凤庄的人以为我欺负她,把她气走了——那时候只有我知道,她有病,旧病复发了,生厚生才复发的,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她知道我家穷,不愿连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