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老人说,那时候年轻,怕死,连广州都没去过就死,心有不甘,现在不怕了,还怕什么,都活了上百岁了,阎王不请自己也得去,再不去就成贼了。
女人说,长寿是福呗,现在活上百岁也不是什么新闻,宋庄的冯启蒙112岁了,还能撑船哩。
老人的身体原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年前,老人跟一只叼走了他的鸡腿的狗怄气,追打它,结果被几根稻草绊着摔了一个大跟头,从台阶上滚下来,从此便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了很多次,也没说什么,也不给开药,即使开了药他也不吃。老人说,没有病,吃什么药!油尽灯灭,水涸鱼亡,就等死呗。
老人以为女人瞧不起他,反复向她证明,死,我真的不怕,就当睡着了觉,就当出一趟远门……
女人笑了笑。女人知道,老人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惧怕死亡,事实上,不怕死的人是不存在的,黑夜来临,会使老人战栗,他在夜里呼喊“李文娟”就是对死神召唤的害怕。她的到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内心的恐惧。
老人说,他们已经五次把我背到堂屋,但每次我都没有断气,他们又得把我背回来——周而复始,他们都烦透我了。
习俗是,人之将死,最后要躺的地方必是堂屋,死在堂屋,死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才死得安心,才死得不寂寞,死后才容易找到早逝的亲人。老人三番五次地濒危,三番五次地躺在堂屋的左侧(女人躺的是右侧),平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秒的来临,亲人和背他到那里的人也屏气凝神地在等待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不再需要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三番五次地降临,老人的气艰难地又缓回来了,死人般的脸色由苍白、僵硬变成暗淡、温润,最后竟然恢复成肉色,像熬过了寒冬腊月的枯树又有了生命复苏的痕迹,顽强而故意地嘲讽着大地的一切。他们的脸上没有惊喜,全是一番徒劳后无奈的苦笑。厚生一次又一次从广州连夜赶回,想一劳永逸地送别老人,但一次又一次地紧急召回派去向亲戚报丧的人,一次又一次歉疚地跟已经准备就绪的响器班和抬棺佬悔约,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厚生终于失去了耐心,叮嘱自己的女人,大真死了,你才给我电话!这些日子来,他的女人好几次拿起了电话又放下来,她害怕说错了又要厚生白白跑一趟。
凤庄的妇孺最厌烦的不是老人从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复苏过来,而是在夜里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不是野兽,困不住。凤庄人不多,但怨声载道起来却到处都能听见。开始的时候,小孩听不惯老人的呼喊,被惊吓得浑身发抖。后来不怕了,还没到深夜,还不睡觉的时候,他们有时在老人的窗口外往里尖叫或吹口哨,像挑逗一个失去法力的妖怪;老人被背到堂屋,他们还敢在门外探头往屋里张望、聆听,向大人报告老人是否还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老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凤庄所抛弃,招人嫌了,但他偏偏不愿嘴软,把好心好意来劝慰他的人都看作了恶意:你们把我活埋算了——你们,你们也有死的一天。后面那句话多歹毒呀。谁也不想被将死的人骂,那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老人说话,甚至对他产生了厌恶。他就在深夜里独自呼喊,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声音,都体会到深夜的寂静和黑暗的漫长。有几个老汉实在忍不住惊扰,站在老人的窗外责怪道,你嚷什么呀,没有人像你,存心要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不了觉!面对指责,老人既不生气,也不争辩,仍然用冰冷的呼喊回应一切。老头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用三个字发泄对正德老人的无奈和不满:老不死。老人如此,厚生的女人便有压力,她不堪重负,便把压力转嫁到远在广州的厚生身上。厚生也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媳妇说,他要陪呗。厚生陪不了,他在那家韩国人开的电子厂里干得正有起色,照此下去年底便能加薪升职了,但韩国人管得死,稍不小心便要被炒掉。厚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到底是珍惜来之不易的饭碗,轻易不请假。留在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能出去的人都出去赚钱了,出去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老人濒危快不成了,只有一次是厚生背到堂屋,另外四次是不同的男人背的,他们都是因为家里有事正好从外面回来,就帮背一把。外出捞世界的人怕惹晦气,本来是不愿意背的,但没办法,村里只有你一个大男人,碰上这事,谁也逃不过,哪家没有老人,谁没有老死的一天?你总不会坐视不管吧。老人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烦恼,厚生觉得欠着凤庄人的人情,老人多活一天,欠的人情便越多。一次,厚生上医院,见识了一种叫“陪护”的职业,才豁然开朗:只要舍得花钱,陪别人去地府的活也有人干。厚生便试着雇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