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后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说三弟迟早要进班房,至此班主任再没有喝到过一口干净的水。叫父亲到学校把人领走,父亲当着三弟的面跪在老师面前,求把娃娃留下。父亲前脚离校,三弟背着空书包后脚出了校门。父亲还在半路,三弟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出门行李。父亲讲起三弟越过他提前回家,像说古今。
喝了两杯酒,三弟从背包里掏出一堆东西说,大姐你坐着,我给你画个像。想哥朝正坐了坐身子,三弟说像刚才一样,自然些,躺着也行。不一时酒劲儿上来了,想哥头一歪,靠着沙发睡着了。
五月的麦田刚放花,一眼望不到头。
清早,喇叭花蔓铺满田埂,粉红的花碗上带着露水,一只蜜蜂才落下去,又惊起。三弟背着新做的大刀飞奔在田埂上,想哥提着干粮走在小道上。三弟像一只蜜蜂,摘下一只又一只花碗插满柳梢编的帽子,戴在想哥头上。
太阳才从白马山顶探出头来,三弟长长的影子拖在山路上,像一只大鸟向蓝天飞去。她紧跟着三弟,三弟越飞越高,她双脚不由得离开地面。两个人都飞了起来,穿越南河湾,跨过显爷梁,看见了白马庙。
奶奶跪在白马庙新修的大殿前,老人家在念叨着什么。她才要问奶奶咋在这?三弟先掉下去了,稳稳地站在奶奶身边,用木刀大力地敲打罄身,没有声音。想哥想落下去,怎么也降不下来,她的柳梢帽跌落在白马庙的大殿上。花碗变成一只一只白蝴蝶,飘飞在白马庙的大院间,越飞越多,化成一堆棉花,奶奶和三弟不见了。
她一个人飘在山间,这是在沙洲么?只有在沙洲才这么安静。马营的地里不长棉花,怎么会有这么多棉花。
马营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端午节远方的亲人都会赶回来收麦子。母亲在灶头上忙活,烙出的麦饼今天是小女孩形状,新做的甜坯子透出淡淡的蜜香。孩子们还在梦中,母亲给每人手腕上、中指上、脚腕上绑好五彩花线。孩子们爬起来,急匆匆跑出门,相互比画着,谁的花线穗子越长,寓意谁家今年麦穗壮实。父亲折来曲柳枝,早早插在大门头,赶早挑来第一桶山泉,煮水喝茶,开启一天的农活……
房子里炉火太旺,想哥被热醒时,三弟画本上多了一具僵硬的身体,沉沉入睡。三弟点燃一支烟说,大姐你做梦呢,来看我的画。
三弟画本里面有干活的建筑工,有吃饭的女娃娃,有打瞌睡的环卫工,有抽烟的快递员,有骑摩托的青年,有蹬三轮车的中年,有站门口的女子,有奔忙的服务员,有坐板凳的保安。大伙儿面带笑容,身体笔直,看着他们,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间,想哥脸上再没有笑容,疲惫,麻木,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苦难是一个旋涡,身在其中,最怕承认并死心塌地接受一味下沉。
街头、工地、小饭馆是天然画室,三弟画中的主角是笑着奔波的人。一有时间三弟就找这些人画像、聊天。无论男人女人都生活得很认真、很仔细,每一分钱都有去处,每一笔花销衡量了再衡量。他们心中总是充满着期待,期待早点拿到工钱,期待家中来信、电话,期待子女的好消息,期待早点回去和家人团聚。苦点累点不算什么,多赚点钱,尽力给孩子最好的生活,给家里多点帮补。一群容易满足的人,有发自心底的笑容,也有遮掩不住的苦难。
三弟有段时间消失在人间,杳无音信。十四岁独自外出,一个孩子在外面会发生什么,马营人没有想过。有人说三弟吸毒,有人说三弟赌博,有人说三弟被人贩子卖到了国外,有人说在广东的街头看见三弟在垃圾桶捡东西吃。马营人眼里,有本事出门混,没本事待在马营,混好回来发纸烟,混不好埋汰在家里。外面的金子在树上挂着,拿不拿得到全凭本事。
三弟真的出国了,跟着师傅的工队到吉尔吉斯斯坦建寺庙,画神像。完工后游走中亚,三弟走过荒漠、草原、戈壁,去不同的城市,给那里的人画像。
阿拉木图是个好地方,人们安详、平和。女孩子像天使般纯洁、善良、无畏,三弟认识了阿吉孜——农业部官员的女儿,刚留学归来的大学生。三弟在街头给她画像,她请三弟吃抓饭、喝奶茶。三弟去她家做客,跟她父亲和哥哥们喝酒,和她母亲唠家常。她希望三弟留在那儿,三弟是要回马营的。他带她去自己画过神像的寺庙,去草原骑马,在乌拉河畔游走,在高加索山脉滑雪,两人走遍了中亚、西亚。阿吉孜说她最向往来中国,她的父母亲找三弟说话,希望他留下来,做一个画师。三弟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不能留下来,他过不了规划清晰的生活,他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要在马营做一个画院,把这些年认识的朋友都请回马营去生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