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年纪相仿的海娃,父亲生病前放学不敢回家,说傍晚时分总有些不认识的人在家门口转。他哥哥骂海娃胡说,陈爷说小孩子开了天眼的,有灵性,能看见世上的灵性之物。常人活着食荤腥,喝劣酒,尽腌臜之事,天眼就闭上了。
马营人说陈爷是神仙,净说瞎话,可有了事,多去找他。陈爷真是神气,除了和人对话,还和天地万物对话。对着灶膛说,对着大树说,对着相片说,对着荒地的坟头说,对着院里的中宫说,对着墙角的瓦片说,对着天空的云彩说,对着过往的大雁说,对着地窖的土豆说,对着村头的泉水说,对活着的人说,对死去的人说。陈爷闭着眼似乎能看见活生生的万物和他对话,说一会儿,化一张金方,说一会儿,奠一杯热茶,说一会儿,烧一支高香。没有人不骂他迂腐,可一遇到事还是离不开他。说来也怪,马营的事经他一说,就通了。不管男女老少,大事小情,三灾六病,陈爷皆可说化。他只记得人好,不记得谁坏,有事找他,不管刮风下雨,黑夜白天,拄着拐杖一颠一歪朝人家里赶。
马营也有医生,经他诊断的病,和大城市医院机器上查出的分毫不差。马营的医生说自己是村医,只能治村里的病。镇上的、县上的、市上的、省上的、国家的病他治不了。病有等级,村级是小病,治病要用药,小病他有药,有药就能治。他的药可以治病,不能救命,现在人只要一上机器检查,就查出要命的病,他治不了。村里人都说常大夫是个好医生,就是治不了病。常大夫说是药三分毒,现在上了年纪,不敢用重剂。年轻时不懂,总觉着有手艺就可以治世上人的病,用药无顾忌。行医时间越长,年龄越大,越不敢用药。
平时不见二弟说话,更难得对谁说知心话。男人是一块镔铁,女人是一团火焰,镔铁最终的形状是火焰成就的。和媳妇两人互不相闻,各忙各事,各有各苦,说不到一块。吃不到对胃口的饭,没一个知热知冷的人。到这个年龄,婚姻不再是自己的,是父母的,是亲人的,是朋友的,是孩子的。
人做事都有目的,我也有。和我打交道的女人那么多,入眼的没有几个。男女之间交往,我只求纯粹,不能有杂念。出门后,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一刻是放松的。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从不问我有什么,能给她什么,做饭给我吃,陪我散心。我感觉自己过不了的关,在她眼里都不是事。她从小被父母送人,初中没有上完就外出谋生,经历过黑暗和无助,带给我的却是阳光和爱。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关系,这让我痛苦。人在痛苦和脆弱的时候,是不能做决定的。现在倒也坦然,是亲人,是朋友,是知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我眼里,道德评判对个人来说,是一面镜子,看谁站在前面。人可以得过且过,但不能闭目塞听,有些事情,可以有更好的办法,不能局限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想象的位置上。
我是咱马营的冰草,不受外在影响,变不成兰花、香草,但可以重生。化茎为肥,得靠自己,在温室里只能等死。我也报怨过,条件不好,别人不理解,现在看来,是自己不够狠。人不能只看别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过什么。要做自己,不能委屈自己,不要看条件,要硬着头皮上,想清楚自己心里渴望什么。
生活隔着一层纱,原先我不明白。后来慢慢理会了我和媳妇,我们两个,一个是马营的酸菜,一个是河洲的干菜,走出各自的地域,就存放不了,也吃不习惯。即便现在地域差异几乎可以不计,现实中文化差异大的婚姻多会有隔阂。以前看书,说到门当户对是封建思想,现在慢慢明白,常人很难走出固有的藩篱,不是接受与否的问题。人在现实中,妥协不是选择,是生存,理想是奢侈的。
二弟说想哥两口子平平淡淡蛮好。想哥说不上好或不好,现在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眼下只想还清债务,把两个娃娃拉扯成人,不敢胡思乱想。想哥和二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眼中二弟像自己在沙洲宾馆上班时的老板,似乎隔着一层什么,她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