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毕业的暑假,我和双胞胎妹妹第一次分开。我去南京,住在妈妈打工的人家。那是广州路附近一栋楼房的一层,房子主人自己不住,只是安排妈妈住在那里,因此我住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不便。那时大姐已经工作,在南京一家医院当护士,和男朋友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她常来看我,给我买之前没有吃过的好吃的,带我去她租的房子。妹妹留在县城,上了一个多月的素描班,因为乡下没有途径获得确切的相关资讯,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才好像看到哪里写了(或者是之前在招生简章里看到),开学以后她的专业可能会进行美术考试。害怕从没学过画画的她到时候会被筛掉,没有学上,所以家里让她单独留在县城学画画,趁着还有一点儿时间,看能不能补一点点基础。
姐姐租的那间平房非常小,没有厕所,只有一间屋子,炒菜时要把液化气、单孔的煤气灶和锅搬到门外的水泥巷子里。中年男房东就住在隔壁,经常能听到他喝醉酒以后骂他十几岁的儿子的声音,让人在这边不敢说话。我没有事做,要上大学了,却还几乎没有碰过电脑,只在学校有限的几节微机课上学过开机、关机,更不会上网。大姐担心我跟不上世界,闲着又浪费时间,于是让她的男朋友(后来的姐夫)教我用电脑。姐夫是本地人,从一个普通的大专毕业,是个乐观开朗的青年。当然,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姐夫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大姐比我大8岁,姐夫又比大姐大3岁,在一个18岁的人看来,29岁无疑很老了。
那时姐夫很喜欢自己捣鼓东西,从家用的电器到刚刚流行起来的电脑都感兴趣;又喜欢听李宗盛和一些摇滚乐队的歌,小屋里放着很多刻了歌的CD光盘,他时常把光盘放进一个扁平的黑色大CD机里,用自己组装的音响放着听。不知为何,这些也加深了我觉得他已经很老的印象。他立志教我正确的打字方法,在键盘上给我画出区域,哪几个键该用哪根手指打,然后给我下了一个软件,让我跟着软件先打几天字母熟悉键盘。
那时从我住的地方走出来不远,街对面就是南京第一家先锋书店,在南大广州路校门旁边,二楼的位置。大姐像带我去发掘一处宝藏一样带我到书店去看书。从卫校毕业到来南京实习,到终于有了正式的工作,她下班后到这个书店来看过很多次书了,如今她为自己终于能把这么好的地方送给妹妹用来学习而感到骄傲和快乐。我第一次走进去时,为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地方震惊了,满目我从不知道的书、明亮的灯光、凉快的冷气,还有免费提供的饮用水(大姐特意接了一杯给我喝)。一个在乡下长大、过去十几年中几乎没接触过什么课外书的少年,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会不知道该怎么放置自己的爱慕与无知,那里面还满含着一种初次触及城市文化的小心和害怕。我根本不知道要买什么书。书店中间显眼的位置码了一堆中英文对照的《小王子》,我第一次看见,翻了一会儿,觉得很喜欢,就让大姐破费给我买了一本——她要给我买一本书。我还记得那时书店中间放了一摞摞明黄色封皮的书,里面有《秦汉的方士与儒生》《清代学术概论》和鲁迅的《魏晋风度及其他》种种。我敬畏地拿起来,翻几页,又觉得自己看不懂,小心地放回去。直到几年后,我读了古代文学专业,才能知道那是对我的专业而言重要的入门读物。而在那时,它们显得那么令人生畏,与我保持着疏远和距离。虽然很爱这家书店,我却因为初入城市而不敢过马路,很多时候,除非妈妈特意把我送过去,否则我不敢独自穿过那条马路。
大姐和大姐夫去上班的白天,我有时一个人去他们的小出租屋(去这里我不用过马路,只要在路边等公交车就可以),在姐夫的电脑上学打字。打英文字母太枯燥了,我就把那本《小王子》带着,把英文版录了一遍(但我并没有仔细看英文版,那些英文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些难)。这样一遍录完之后,我对键盘就很熟悉了。直到今天,我打字都是严格遵守姐夫当时教我的“哪根手指打哪几个键”,从没有“一指禅”过。
熟悉键盘以后,就要学打字了。当时流行的是五笔打字法,我自然要学五笔。姐夫又下了一个软件让我学字根。我把每一个字母代表的字根抄下来,写在小纸条上,一条一条贴在桌子角、柜子上,把自己在那个房间里关了一天,差不多就背会了。然后就开始在软件上拆分、打字,从不熟悉到熟悉。就这样,我在时而传来的隔壁男人的骂人声中,学会了打字。如今,除了第一句“王旁青头戋五一”,我已经不记得字根表是怎么背的了。但是后来在上大学以及毕业后和人漫长无尽的聊天中,我把五笔打字用得驾轻就熟,仿佛出于本能,根本不用思考什么字根拆分了。直到今天我也不习惯用拼音输入法,总觉得效率太低了,令我抓狂。
但今天让我想写下这些话的,其实是当时发生的另一件事。那时我所住的楼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坡上还有一栋低矮的楼房,楼房的最下层是一家练舞房。整个暑假,那里反复播放着王力宏的《唯一》,巨响的歌声穿过香樟树和楼房阴凉的暗影,随风吹送到独自待在房间、失去所有旧日朋友消息的我的耳里,使我感到孤独又伤心。在后来的那么多年月里,我始终没有再喜欢上王力宏的其他任何一首歌,却唯独对那首歌情有独钟。这么多年过去,想到午后练舞房传来的巨大的“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的歌声,就使我的心感到一阵悸动。今年“十一”假期,我带小孩去大连的海边,去金石滩的路上要搭乘地铁。回来的时候,我在地铁进站时忽然又听到这首歌。好多年了,我第一次在一个空旷的场所毫无预兆地再次听到这首歌,一边如常地带着小孩安检、下地铁,一边想,周围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个人心里此刻涌起的伤心。
但这种伤心是什么呢?当早上看到网上有人提到过去怎样学会上网和打字,我又想起这件事,伤心之情又一次袭来时,我试图厘清它所含有的东西。一次次回想起过去的情景,难道是我想回到过去改变什么吗?不,从好几年前开始,我就再也不想幻想“如果能回到过去”这种事情,不觉得如果过去的什么时段有所不同,现在的我就会更为幸福。我不想要改变人生已有的轨迹,因为现在的这一个我已足够珍贵。那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了一会儿,忽然大概想清楚了,原来我是想安慰自己——想要当时感到孤独和伤心的那个自己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