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春在黑暗中说,哥,你给我讲个好听的故事,我就给你玩会儿枪。王小夏说给他讲个孔融让梨的故事。王小春问,什么是梨?王小夏说是水果,对,咱们都没吃过,那改成孔融让香瓜吧。王小春捂上被子打哆嗦,快讲,快讲。雨声大起来。王小春迷迷糊糊地听着。一个叫孔融的小孩子把大香瓜给了哥哥,把小香瓜留给了自己。王小春大声笑起来,他对王小夏说,这个叫孔融的小孩是傻瓜,他该把大的香瓜留给自己,小的给哥哥。王小夏说,这里讲的是兄弟之间应该好好相处,要想着别人,对别人好,不要只想着自己,黄老师就是这样子说的。
王小春陷在黑暗中掀开被子,可东西只有一个,给你我就没有了,枪不能给你玩。风吹开破衣服堵住的窗子,又跑进来,雨水也跳进来。王小春听见王小夏又跳下炕,风又回到了窗外。王小春说,哥,刚才我在门口看见王小冬了,他捂着肚子,在大雨中走来走去不进屋,全身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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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空地上升起一块白布,像一面墙,两根木杆子扶着它。一个黑匣子,挂在木杆上,像个大耳朵。白布下围着黑色的人群。孩子们坐在空地的稻草上打闹,大人们坐在板凳上吸烟嗑瓜子。放映员支起两个大圆盘的机器,一束光发射出来,打在白布上。孩子们把手举向光,白布上是一只只巨大的手,大人们站起来,白布上有巨大的头。人群的脸上是亮的,后脑勺子是黑的,高高低低地起伏,像在白色的河流里漂流。
他站在自行车边,王小秋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夜风在吹,天空全黑下来,月亮溺死在翻滚的云层里。光束晃动,通过一个小孔在放大,跑向白布。白布里有高大的工农兵雕像在闪烁。孩子们的手在摇,大人们的手在鼓掌。上海电影制片厂,王小秋轻轻地读出声。白布上也有一个夜晚,有一座城市。白亮的是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裙子,她在夏天的楼房下走。穿裙子的女人走上楼梯,打开405房间的门。白布一黑,大匣子传来女人的尖叫。王小秋捂住了耳朵,身体发抖。他握住王小秋的手,王小秋安静下来。坐在草上的孩子们也发出尖叫。风吹过空地,吹着黑暗中的衣服和头发。
穿白制服的公安在405房间照相,地上躺着一男一女。男的死了,女的吓晕了。公安们在开会,一个年轻的公安拿出一个杯子,还有一缕羽毛。王小秋听到公安管那叫证据。孩子们在空地上瞪起大眼睛,男人们忘记了抽烟,女人们忘记了嗑瓜子。白布在风中开始摆动,白布里的人有点儿站不稳。年轻女人躺在病床上醒来了,低低哭泣。年轻女人在回忆。白布上又出现了405,年轻女人跟站在窗边的人说话,叫李良的男人倚窗站着听。王小秋的手心发热,他的手包裹着它,王小秋努力向白布上看,感觉到心在嗓眼里往外跳。年轻女人碰了一下站在窗口的男人,李良倒在地上,女人尖锐的叫声像打碎玻璃杯,她慢慢倒下了。
天空亮起闪电,云层像被鞭子抽打的马群在狂奔。雷声轰隆隆。白布上叫李良的男人还活着,他在女人回忆的时间里活着,活在音乐里,活在游泳池边。李良穿着大短裤,年轻女人穿着露胳膊和大腿的游泳衣,他们手拉手, 相对看着笑。男人们吹起口哨,女人们痴痴笑,黑暗不再可怕。
王小秋对着他的耳朵说话,跳下自行车后座。他跟着她走。王小秋远远走出一队的空地,走向没有房子的稻田边。天地静下来了。他站在黑暗里等,王小秋走到草丛里蹲下来。王小秋的腹内发胀,年轻女人的尖叫回荡在耳边。王小秋听到自己两腿间有哗哗的水声。远处,一只青蛙叫了一阵儿,找到一首歌的开头,群蛙开始合唱。群蛙在缺水的稻田里跳啊跳,彼此敲着鼓,鼓声落在稻尖上,又飘到村庄里,飘到每个即将要睡着的耳朵里。鼓声是寂静的,没有鼓声,村里的社员们睡不着,生产队也睡不着。
王小秋站起来,在草尖上看见白布。白布横在夜空里,里面的人在开车,感受不到这里的黑夜。下雨了,稀薄的雨点冰凉。风大起来。闪电在天空中像分岔的河流亮闪闪。这下田地不怕旱了,王小秋想。
风鼓舞着白布,白布像受惊的大鸟要飞起来。里面的人脸扭了,身体扁了,像在波浪里游。他拉着王小秋的手走向自行车,王小秋的脚被黑暗中的木头绊了一下,王小秋碰到他结实的胸膛。王小秋抱住了他,哆嗦起来,我心里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别怕,有我在,他说。电影里的公安是仲星火,在《李双双》里是落后的公社社员。现在他是公安,他开车冲进一个秘密山洞。大雨点砸中了王小秋。他说,雨要下大了,我们回三队吧。